小说下载尽在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书本网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塞北月如霜 BY: 颜凉雨   文案   靳朔云没有国仇家恨,更谈不上民族兴亡,   从一介草兵,到边西大将,他为的不过是保护家乡。   边西沙似雪,塞北月如霜,   任何人都不要妄想染指他最珍视的这块土壤。   遥南平原上的皇都,歌舞升平下的鲜血,   寒雨江南夜,政权交叠。   贺无晨终于成了贺氏王朝的真正主宰,   却只换得靳朔云的轻蔑一瞥。   江南夜色下的小桥屋檐,   永远读不懂塞北的荒野。   第一回 江南古梅枝头绽 塞北霜雪天地寒   十二月的漠北草原,北风呼啸的像把尖锐的刀子。六岁的靳朔云躲在帐子里的火炉边,一口口嘬着大碗里的醇香马奶。爹和娘出去打猎了,他歪着脑袋,想着今天也许吃上咬一口都冒油的烤羊腿。   马奶很快就喝光了,小朔云咬着碗边,想着接下来该做什么。帐子里的玩耍地带实在有限,他其实更想在帐子外的大草原上的尽情奔跑。可阿爹不让,因为漠北草原太大了,有野马,有野牛,还有野狼。去年齐额伯伯家七岁的女娃就跑丢了,再也没找回来。   厚重的皮质门帘被帐子外的风吹得呼啦啦直响,偶尔摇摆起来被寒风抓住了空子,猛的灌进帐子来,让小朔云禁不住打个冷颤。可寒冷过后,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竟然噌的从火炉旁窜起,向帐子外奔去。刚到门口,还没来得及掀帘子,就撞在了一具高大强壮的身躯上——阿爹回来了。   “小家伙,就知道你鼻子灵,我和你阿娘一看要下雪,马上赶回来了。”靳康笑着胡噜一把儿子的脑袋,才转身脱下了厚厚的皮袄。   靳夫人笑着把儿子抱进怀里,宠溺的在小朔云脸蛋上烙下重重一吻:“来,告诉阿娘,下雪天是什么味儿啊,你怎么总能闻出来呢?”   小朔云挤着眉头,小小的五官皱成一团:“就是凉凉的,甜甜的,恩……像齐额伯伯家的青麦面子酒……”   “臭小子,不是不让你喝酒吗!”靳康把袄子挂好转身回到了妻儿身边,享受这寒冷季节难得的温馨宁静。   “你还不知道你这儿子,什么时候听话过!”靳夫人给了丈夫温柔一瞥,又转头看向怀里的小家伙,“偷偷喝点酒阿娘不说你,可这大雪天往外跑的毛病,说什么都得改掉,知道么?”   小朔云困惑的看着阿娘,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一到下雪天就把他看得紧紧的。草原上的雪天是那么的快乐,他最喜欢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尽情的在大地上和雪花一块奔腾,就连平时割得人生疼的北风,那时都像个豪爽的伙伴,陪着他恣意玩耍。   靳夫人叹口气,她又怎会不了解自己儿子的心思,她的小朔云啊,生来就是草原的男儿,塞北的汉子,也只有这辽阔的漠北才震得住他那颗飞扬的心。可……终究是舍不得啊。   靳夫人刚想说话,靳康已经一巴掌拍在了儿子头上:“阿娘说话你听就对了!别说暴风雪,就连普通的雪天,那风都能把你小子给刮跑!”   小朔云撅着嘴,赌气不说话。靳夫人白了丈夫一眼,才柔声道:“阿娘给你讲故事吧。”   “不要,我想出去玩。”小朔云贪婪的看着门口,恨不得人在这而魂魄飞出去玩耍。   靳夫人不急不忙,缓缓道:“阿娘给你讲遥南平原……”   果然,一句话就成功的勾回了小家伙的注意力。   遥南平原是靳朔云童年幻想中一个重要的地方,他知道那里是大南国的中心,那里有大南国的皇都,那里住着贺氏皇族。那里没有帐子,没有离离的野草,更没有四处奔腾的野牛野马,有的是一座又一座石拱桥,一条又一条蜿蜒小河,亭台水榭,雕梁画栋。那里的冬天从不下雪,顶多丝许绵绵细雨。那里,是阿娘的家乡。   “阿娘,现在的皇都是什么样啊?”小朔云看着阿娘,遥南平原在他简单的脑袋里就像个传说,他认为天下都应该像他的大草原这样,满眼的辽阔,满目的草色。可阿娘总会给他描画出另一番奇异的光景。   “皇都啊,现在正是梅花盛开的时候呢。”阿娘目光温柔如水,“小朔云知道梅花的样子吗,小小的,白白的,开满整个枝桠……”   小朔云用力的点头,他真的明白了,那不就像是雪花儿落在树上嘛,在漠北也见着到啊。可阿娘的神态是那么美丽,仿佛那些花儿是上天最美好的恩赐。   靳康一把将自己儿子从靳夫人怀里抱出来,放到一旁,然后温柔的搂住自己的妻子,叹息道:“又想遥南了么?”   靳夫人却回给丈夫坚定的微笑:“漠北就是我的家,你们俩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宝贝。”   “阿娘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呢?”小朔云疑惑的看着自己的娘亲,在他的脑袋瓜里,思念什么的话就要去见,这样不就不会想了么?   “傻孩子……”靳夫人从火炉子里抽出一根燃烧不旺的木柴,吹熄上端的零星火焰,就着黑色的木灰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算不上圆的图形,“这是我们大南国……”   靳朔云点点头,看着阿娘在图形里又画了一道线,那线将图形分割成了西北和东南两块,西北部分特别小,东南部分却很大,阿娘指着西北的一小块道:“这就是我们的漠北草原。这条线,就是咱们南面的延贺山。”   “大块的是遥南平原吗?”靳朔云不确定的问。   阿娘点点头,然后在东南部分的正中偏下位置,点了个小黑点:“皇都在这儿。”   靳朔云认真的看着地图,当然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这叫地图,他只是隐约的明白了点什么,他第一次知道大南国原来这么辽阔,而皇都,好遥远。   “为什么咱们的草原这么小?”靳朔云看着那小小的西北块,不明白。他觉得自己的家乡是最广阔无垠的地方,他甚至觉得一辈子都奔不到尽头,可在阿娘的图形里,却只有那么一小条。   靳夫人笑出声来,没来得及说话,急性子的丈夫已经夺过了木棍,在小小的西北块上方又左右各画了两大块不亚于遥南平原大小的地方。然后指着新增加的两块地方道:“左边这个是查哈尔部落,右边这个是呼衍部落。”   最后靳康把新画的两大块连同小朔云指的一小条一块圈起个大圆:“这才是咱们漠北草原,知道了吗,笨儿子!”   小朔云再次陷入了苦恼,他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大草原,为什么要分割成三份,而且自己家还是最小的一份。不过有一点他明白了,他的家,是大南国的边边儿。   第二回 昨夜秋风入汉关 朔云边月满西山   冬去春来,夏尽秋至,草原上的雪不知消融了几回,小朔云已经十岁了。   在这四年间,他从懵懂无知,变得成熟坚强。一个十岁的孩子不应该这般早熟,可前提是他还是孩童的话。三年前,阿爹阿娘外出打猎遇上暴风雪,再也没有回来。靳朔云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当孩子的权力了。阿娘总说自己是这片草原的孩子,栓是栓不住的,可现在,他真希望能有人来管管他。   爹娘走后,他一直跟着齐额伯伯住。齐额伯伯很喜欢他,最爱做的就是在他想方设法偷着酒后拍拍他的脑袋,说声小机灵鬼。然后下次再把酒藏的更隐秘。   可这些快乐的片段实在太少了,更多的时候他不得不跟着叔叔伯伯们藏在荒野上的草丛里,然后远远的看着自己的家园被外族践踏,掠夺。呼衍部落抢了东西就走,偶尔遇见来不及躲避的人,只要不抵抗,他们便放过。可查哈尔部落却喜欢抓人为奴,抢了东西抓了人,却还要放把大火。   塞北民生多艰,居民生活本就不易,可愈演愈烈的侵犯掠夺,几乎让他们难以生存。靳朔云喜欢站在树上向南望,仿佛那样就能望见遥远的皇都,望见那坐在高高宝殿上的帝王。他想问皇帝,是不是忘记了还有这样一群子民,忘记了这被划入大南国版图的漠北一角。   皇帝仿佛听见了靳朔云的控诉。   这天大人们格外的兴奋,似乎有什么大的祭祀般,各家各户男人女人都忙活起来,牛羊不知宰了多少,方圆百里都飘着酒香。靳朔云隐约从大人口中听到,是个从皇都出来的大大的官儿要到漠北了。叫什么镇远骑将军,齐额伯伯说这位大人一来,漠北就安定了。所以伯伯差点把酒窖全挖开,只为给这位大将军接风洗尘。   大将军下午就到了,可一直待在气派的将军行帐中不露面。直到夜幕降临,大人们燃起篝火,最漂亮的姑娘们跳起胡旋舞,那位崔姓大将军才在众士兵的簇拥下缓缓出帐。塞北的居民们一齐跪下,高声向大将军请安。靳朔云躲在大人身后悄悄抬头打量这位皇都来的大官,他个子太小,天色又暗,没人发现他无理的举动。   初春的漠北虽然冷,但塞北的居民们已经换上了单衣,在他们看来,这已经是温暖的季节了。可这位崔将军却捂着厚厚的皮袄,隐约可见内里是一袭青白色长衫。靳朔云很失望。他想象中的大将军应该剑眉飞鬓,虎步龙行。可眼前这位,那几步路走的颤颤微微还比不上漠北的姑娘。单薄的身板更是让人担心他能否承受得住粼粼铠甲。遥南平原上的姑娘都跟阿娘一样温婉,可那里的汉子也都这么不堪吗?靳朔云第一次对遥南平原不再向往。   崔将军大声吩咐众人起身,使足全身力气喊出的声音,在靳朔云听来却如同羊羔叫。姑娘们继续跳舞,曼妙的舞姿与篝火交相辉映,营造出一派欢腾景象。崔将军坐在正位,一旁是几个随从的武将,靳朔云觉得那些随从们倒多少有点汉子的意味。齐额伯伯是这里最德高望重的人,所以被允许坐在将军的另一侧。   “你叫……齐额?”崔将军满不在乎的直呼齐额的名讳,也不管面前的老人比自己长上好几辈。   “小人正是。大将军有什么吩咐?”齐额恭敬的问。   “你这地方虽然荒凉,可这酒着实不错。人民也算热情,给我取些纸墨来,本将军诗性大发,要挥毫赋诗!”崔将军说完,便不理齐额,继续看姑娘们跳舞。娇媚的跳舞姑娘们身材匀称体态丰满,裙衫衣袖随旋转而飘如飞雪,崔将军不由得看痴了。   靳朔云就坐在齐额的身边,小小的手掌此刻已经握紧了拳头。将军不该是这样的,他们好几天的食物,他们过年都舍不得拿出来的佳酿,却只换得这个人一句“还算热情”?!将军应该爱自己的人民,保护自己的人民,人民需要的是他坚实的臂膀,不是什么狗屁文章!靳朔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皇都要派这样的人过来。   齐额很快将笔墨取了过来,塞北居民哪用得上笔墨,这些全都是这位大将军自己从遥江南面的皇都带过来的,齐额也只是做了趟跑腿的活。   笔墨刚摆好,将军身旁一个文人打扮的随从便机灵的上前研墨,期间,崔大将军一直盯着围绕篝火跳舞的姑娘们:“这舞甚是好看,不知叫什么舞?”   齐额连忙回道:“回大将军,这是塞北的胡旋舞,整个漠北草原的姑娘们都会跳。”   “恩,不错不错,真乃美仑美奂,在皇城都见不着如此绝色的舞姿啊。”的待一切准备就绪,这位更像是酸秀才的将军才边落笔边吟道:   如莲花,舞北旋,世人有眼应未见。   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   此曲胡人传入汗,诸客见之惊且叹。   曼脸娇娥纤复秾,轻罗金缕花葱茏。   回裙转袖若飞雪,左旋右旋生旋风。   琵琶横笛和未匝,花门山头黄云合。   忽作出塞入塞声,白草胡沙寒飒飒。   翻身入破如有神,前见后见回回新。   始知诸曲不可比,采莲落梅徒聒耳。   世人学舞只是舞,姿态岂能得如此。   诗是不是好诗,靳朔云根本听不懂,他想着齐额伯伯和那些叔叔婶婶们肯定也听不懂这么奇怪的文字,可叔叔婶婶们还是一个劲的夸好诗好诗。崔将军被夸得忽悠悠的,惨白的脸色不知道因为夸奖还是美酒,倒有了些血色。   “想我崔翰哲苦读十载,殿试中第,却怎么落得个边西将军的虚位。放着好好的江南皇城不待,非要跑到这鸟不生蛋的塞外边陲……”   崔将军想是喝高了,言语间满是对皇室的不满。可他周围的人没喝高,连忙接过话茬连连说将军醉了,可人家崔将军不吃这套,借着酒劲尽情发牢骚,大有不将苦水全副倒出不罢休的架势。   靳朔云冷眼看着崔翰哲的丑态,心中依稀记得阿娘以前说过,南遥平原上的人重文抑武,他们崇尚辞藻华丽文章优美的才子,却不喜欢能够真正保家卫国的战士。   忽然,靳朔云嗅到了丝不寻常的味道。那是随着微风飘来的铁锈味,暗暗的,幽幽的,隐匿于酒肉香气中的一丝凛冽。他敏捷的趴到地上,耳朵贴着地面仔细倾听。远处的声音,铿锵有力,整齐咆哮,那不是姑娘们的舞步,那是外族人的铁蹄!   [注]   本文引用诗歌为《田使君美人如莲花舞北旋歌》,岑参。   第三回 惟怜战士垂金甲 不尚游人着白袍   靳朔云紧张的把消息告诉齐额,齐额很相信这小家伙,从前他们能数次死里逃生全靠靳朔云敏锐的感觉。于是他禀报崔将军,早已喝得五迷三道的家伙哪里知道事态的紧张,竟还摆摆手道:“哪有贼人敢在我大南国的地盘上撒野!你怎么就听信个娃儿的瞎话呢?”   将军已然不能依靠,好在他身边的武将们多少还有些见识。贴近地面听到远处的声音,立刻警觉起来。他们先把将军架入帐子安顿好,再出来时已全然御敌状态。其中个子最高的武将对着篝火旁的人们大声道:“各位想来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了,大家赶快散开找地方藏身,大部队我等也好专心与贼人拼杀。我大南边境岂容外族践踏!”   靳朔云觉得热血沸腾,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那么傲然立于马上,挥刀反抗。可他只有十岁。下个瞬间已经被齐额伯伯一把捞起,向远处荒草漫天的旷野逃去。长期的不安宁生活,让塞北的人们学会了如何最巧妙的藏身,他们保不住自己的财产,却总要保住自己的性命。   人们猫着腰藏在草丛里,靳朔云却不顾齐额的反对窜到了树上,低沉的夜色,虽无多少叶子却枝桠繁密老树,给了靳朔云完美的隐蔽和绝佳的视线。他太小了,小到两根枝条就能把他掩住,可他的心却太大了,大到能装下整个漠北草原。   外族已经来到了他们刚刚还篝火欢乐的地方,这次来的是查哈尔部落,靳朔云眼睁睁看着他们的主帅挑破了一个遥南武将的胸膛。而那马上的杀戮者,竟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查哈尔部落想来没预料到会受到抵抗,一个个都叫嚣着沸腾着,极尽癫狂。靳朔云觉得他们已经爱上了这场嗜血的掠夺。皇都来的武将们虽拼死抵抗,可那旖旎江南熏陶出的男人们又怎比得过一出生就在马背上的异族部落,不消片刻,这场杀戮已经接近尾声。最终,用崔翰哲的首级画上了残酷的完美句号。   这场姑且称之为战斗的抵抗,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我方十二人尽殁,而查哈尔部落仅仅来了六个人。崔翰哲之前说,他带着前锋军先行,大部队要过些日子才到,可现在,靳朔云庆幸大部队没有来。前锋武将尚且如此,大部队又怎能逃脱全军覆灭的命运。   查哈尔的武将们围着篝火欢腾,靳朔云却只死死地盯着马背上的少年。少年覆着面,看不清面容,可那双被血光染红了的鹰眼,却深深的烙在了他的脑海里。胸中愤怒翻滚,嘴唇几乎要被咬破,靳朔云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只是十岁的娃儿。他发誓,有朝一日,定要用自己的双手保护这片土地,定要让所有胆敢侵犯的外族人丢盔弃甲铩羽而归!   指甲陷进肉里,丝丝鲜血顺着握紧的拳头悄悄滴落,瞬间,便消失在墨绿的草丛里。   崔大将军被杀的消息不知用了多久终于传到了皇都,朝堂震怒。老迈的皇帝立刻重视起边陲安全问题,可满朝大臣,竟找不出一个愿意出塞又真正能够肩负起塞北安全的将士。迫不得已,十几道金牌招回半年前告老还乡老将军——李颇。   金殿上,大南国六十多岁的帝王望着下面跪着的老人,恳切道:“朕将漠北托付给你了。”   李颇抬头,看向帝王目光炯炯:“老臣能再战十年!”   李颇将军到达漠北时,靳朔云正在打磨一根牛骨。那是牛身上最尖锐的骨头,可他还要把它磨得更锋利,锋利到足够成为一柄利刃。   他又想起了覆面少年的那双眼睛,那阴狠中略带轻蔑的眼神就像记响亮的耳光重重的打在他的脸上,他想咆哮,想怒吼,想用草原男儿的热血让贼人闻风动摇。可不行,他的力量还不够。思及此,手下打磨的力道愈发狠冽。   李颇到达漠北见到的第一幕,便是此番光景。草原烈日下,惨淡狼藉的将军大营外,只剩一稚气小儿在草原特有的棱角分明的磐石上打磨骨刀,每一次的用力都如此坚定,如此刚毅。有那么一瞬间,老将军恍惚了,仿佛那孩子不是在磨刀,而是在一下又一下地打磨自己的风骨和傲气。   李颇示意左右不要出声,利落的翻身下马,径自走上前去。   靳朔云很专注,但这并不影响他那与生俱来的敏锐,他对这片土地太熟悉了,甚至每一根青草的生长与弯折都逃不过他的感知。在李颇靠近的刹那,靳朔云忽然回过头来。   身着金鳞铠甲,背挎如月寒弓,腰佩斩霞环刀,足蹬铁头虎靴。马如浮云骏,气度凛清风,两鬓虽白霜,翩翩出从戎。那个瞬间,靳朔云以为看见了草原的天神。   “阿其拉?”靳朔云下意识的喊出了那个神圣的名字。   李颇不知游牧民族古老的神祗,却也明白小家伙是把他错当了什么人,于是他摆摆手,微笑地摇头:“我是李颇将军。”   将军,又来一个将军。靳朔云歪着脑袋有些迷惑,这也是遥南平原上过来的将军么?   “小家伙,你的族人呢?”李颇问。   “叔叔伯伯打猎去了,婶婶们在收拾帐子。”靳朔云老实回答。   “哦,那怎么没人来收拾大将军的行帐呢?”李颇挑眉,不怒自威。   靳朔云昂起头,小小的稚气脸蛋却闪烁着凛然的刚毅:“保护不了漠北的,不配做我们将军。”   李颇哈哈大笑,那笑声中气十足,竟一下子传出好远,在广阔的草原上久久回荡:“叫他们来收拾吧,能守住漠北的人到了。”   南元五三一年,李颇将军带兵七千,进驻漠北。查哈尔部落与呼衍部落虽仍旧蠢蠢欲动,却已不敢直言进犯。偶尔在边境地区挑起事端,也很快平息。至此,塞北边陲获得了暂时的安宁。   南元五三二年,李颇军中收编了年龄最小的军卒,年仅十一岁的漠北少年——靳朔云。   第四回 黄金错刀白玉装 夜穿窗扉出光芒   塞北的夏秋总是短得让人来不及体味,草儿们树儿们还没汲取够暖热的阳光,便已开始在呼呼的北风中摇曳。   “你说明儿会下雪?”李颇饶有兴味的看着帐中的小军卒。来营两年,小家伙个子没长多少,心性也一如当初,但那些个让自己赏识的特质却愈加明显。靳朔云俨然一个纪律严明的小兵,与军中其他将士一样同吃同住同练武。想起平日里从部下口中听来的诸多喜爱之词,纵是严肃惯了的李颇也禁不住扬起嘴角。这小子的确招人喜欢,尤其是铁铮铮的汉子,更是喜爱他那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猛劲儿。   “明天会有场大风雪,还请将军做好士兵和马匹的御寒事宜。”靳朔云一字一句郑重回答。   听着小孩儿笃定的语气,李颇倒觉得有意思:“若明日不下雪,你这可得算谎报军情。”   靳朔云认真的点头:“愿依军法处治。”   李颇叹口气,这孩子有时冷静的让人心疼。他走上前,怜爱的给小孩儿摆弄正过大的甲衣,又站起身煞有介事的端详半天,才道:“不错,有模有样的。这个冬天回去陪陪你齐额伯伯吧,也让他看看咱们小朔云的英武。”   谁知靳朔云竟然摇头:“我答应过伯伯,归家之日,便是能保护他们之时。现在还不够。”   “你个小鬼头,”李颇气恼的给了小家伙脑袋一巴掌,随后,收敛神情正视靳朔云,“传我军令,即刻调运粮草抵御风雪!”   靳朔云的嗅觉从未出过差错,尤其是面对风雪的时候。他没法和别人描述雪花的味道,那晶莹剔透的可爱家伙似乎只对他情有独钟,总在即将到来之际给他提前捎上一缕香。   第二天,风雪大作。   “我说你小子到底有什么绝招,铁口直断都没你这么准。”行帐内,三五个士兵围在火炉旁,挨个摸摸靳朔云的小脑袋,这是他们闲暇时最热衷的事情。由于准备得当,今天的暴风雪没有对兵营造成任何影响,而他们不用操练,自然乐得清闲。   “和你们说了靠鼻子,你们又不信。”靳朔云不厌其烦的打掉一只又一只魔爪,悻悻道,“别再摸啦,给你们摸的都不长个子了。”   “你个小家伙才多大啊,等过几年再看看,那个子窜的比漠北的青草还快。”   “真的吗?”靳朔云欣喜的睁大了眼睛,“你没骗我?”   “哈哈,你这小东西咋这么招人稀罕呢。”士兵们对靳朔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蹂躏。   好不容易从将士们的怀抱中逃离出来,靳朔云连忙往帐子外面奔。   “这鬼天气你可别乱跑!”士兵们在身后嚷。   “我去马厩看看!”靳朔云说着一溜烟便没影了,留下将士们苦笑着摇头。这活泼的小家伙一刻也闲不住。   看马圈是假,看风雪倒是真。草原上的大风雪啊,靳朔云最喜爱的天气。俯一出帐子,他便撒丫子奔了起来。顶着呼啸的北风,踏着被雪染白的枯草,靳朔云一口气跑出了好远。直到胸口发胀,他才停下来,大口大口的喘气。甜甜的雪粒儿快速而调皮的跑进他的嘴里,又瞬间融化成唇边白白的哈气。   定睛一看,竟不知不觉真的来到了马厩。方才的奔跑,让靳朔云的身子都活络起来,散发着股股热气。凛冽的北风丝毫干扰不到他,仿佛这场风雪带给他的只有美丽的纯白冰花儿。   既然来了,靳朔云决定还是检查一番。他太喜欢这些家伙了,从进入军营的第一天,他就梦想着拥有自己的战马。广阔的漠北草原,只有千里骏马方能驰骋得来。   靳朔云挨着个儿的察看这些战士,由于准备得当,马厩已然铺上了厚厚的草垫。受到优待的良驹各个怡然自得,悠哉地享受着眼前的美味粮草。   只有一匹马儿例外。它没有名字,因为只有两岁大,还没有正式服役,是李将军带来的战马中唯一一匹母马在第一年产下的幼仔。靳朔云亲见了它的出生,成长。成长是件很奇妙的事,你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化的,可当你发现时,它已经不一样了。长高,变壮,毛色更纯净,蹄子更有力,已隐约有了千里马的风范。   靳朔云很喜欢云儿,是的,云儿是这个小家伙给那个小家伙偷偷起的小名儿,和自己一样,不安分的渴望奔跑的云儿。除了和自己一样小,靳朔云叫它云儿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小家伙是纯白色的。那色泽太漂亮了,就像大草原最湛蓝天空下的云朵,干净而美丽。   云儿在躁动,靳朔云不用走近便已经感觉到了。待走近,那感觉便更强烈。云儿既不看丰美的饲料,也不卧温暖的稻草,只一个劲儿用蹄子刨地,一下比一下快,一下比一下猛,鼻子里喷出阵阵粗气,口中不时发出不耐的嘶叫。   靳朔云乐了,自己在大雪天被阿爹禁止出帐子时也是这般焦躁,云儿跟那时候的自己完全一个样儿!   放不放它出来呢?靳朔云犹豫了。放是铁定犹豫的,可不放,云儿那声声嘶吼都像扎在自己心上。那种无法释放的困懑难耐他太清楚了。靳朔云一咬牙,几步爬上马厩的木梁,脚下一蹬,纵身一跃,借着这个高度直直的落到云儿的背上。   云儿哪受过这个,瞬间剧烈的跳动起来,几乎将靳朔云甩出去。靳朔云死死地搂住云儿的脖子,任凭它怎么甩也不下去。终于,云儿有些累了,动作也不再那么猛烈,靳朔云弯下身子贴进它的耳朵:“咱们出发!”   话音未落,靳朔云已然挑开锁厩的木闩。云儿似乎听懂了什么,欢快地嘶叫着,箭一般的冲了出去!靳朔云激动极了,那是怎样一种心情啊,他终于驰骋在了漠北草原上,在他最爱的时节里!   雪更大了,漫天银白,辨不清方向。云儿也不用辨清方向,它只想要奔跑,纵情的毫无顾忌的恣意奔跑在白茫茫的旷野上,用如风的速度将纯白的自己也融进这雪色草原。   就这样不知奔跑了多久,云儿累了,靳朔云也累了,两个小家伙停在一棵挡不住什么风的大树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可小憩过后,又各自发出愉悦的笑声与叫声。顽皮的小鬼呵。   风雪似乎有减弱的趋势,调皮的雪花倒不再漫天狂舞,而是乖乖地飘洒,落下,温婉起来。靳朔云这才惊觉,该回营了。可是,营帐在哪呢?   贪图放纵的小家伙,要开始承担不听话的后果了。靳朔云倒不害怕,他只是有些着急,回去晚了,营里的人肯定会担心自己。小家伙四下打量,企图找寻回家之路,云儿还在欢叫,丝毫不体谅背上人的心情。   有人!靳朔云忽然警觉起来。他猛地回头,来人骑着枣红色的骏马就停在自己身后,仅两丈!貂锦裘衣,卓然而立于马上。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脸庞,如刀雕斧凿般的深邃五官,俊然而冷冽。   记忆的栅笼猛然开启,靳朔云认出了那匹马,更认出了那双眼睛!那个让他掌心至尽还留有伤疤的夜晚,三年过去竟仍如此清晰。   “查哈尔……”靳朔云喊出了他的姓氏。不知道名字,可他记住了那个强悍而残忍的部落。   “查哈尔赫琪,”枣红马的主人有些奇怪地看着靳朔云,“你不认识我。”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句。   冷刀出鞘,寒光乍现。待靳朔云反应过来时,查哈尔赫琪腰间的佩刀已横在了他的面前。   “来吧,让我听听一个外族人于大风雪天出现在查哈尔部落的理由。”   第五回 瀚海阑干百丈冰 愁云惨淡万里凝   查哈尔赫琪觉得很有意思。本来今天的一切都让他不快,讨厌的阴冷天气,讨厌的漫天风雪,讨厌的巡视任务,讨厌的平静边陲,上午还被父王训斥不可在边境轻易滋事。他的胳膊腿都快锈住了。可现在,一个愣小子带着点神秘的意味闯入了他的地盘。   终于来点有趣儿的了。   “说话!你有多大,十岁?十一岁?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小孩子不要随便乱跑吗?”查哈尔赫琪饶有兴味的看着眼前的小家伙,在自己的缭风刀前,小东西竟然眼都不眨一下,不只如此,那眼神……啧,该不是在向自己宣战吧。   “靳朔云,我十三岁了。”靳朔云费了好大力气才平静的说出这几个字。   “十三?”查哈尔赫琪笑了起来,“大南国的人吧,看个子就知道。”   靳朔云死死的握着拳头,向查哈尔赫琪昂起了头:“你多大?”   “问我吗?呵,有意思,”查哈尔赫琪扯了扯嘴角,“十七。”   比自己大四岁,还好。靳朔云从怀里拿出了那把跟了自己三年的牛骨刀,握紧,迎上哈查尔赫琪的目光。他知道他的这一举动就等于向敌人宣战,而且绝无胜利的可能。但草原上的男儿,从来不知道后退。面对再强大的对手,路也只有一条——冲上去。   查哈尔赫琪眯起了眼睛,事情变得更有趣了。他缓缓收回手臂,将缭风刀置于身侧,命令马儿后退几步将自己与靳朔云拉开一定距离,才淡淡开口:“来吧。”   他倒要看看小家伙究竟有什么本事,竟敢向自己,向查哈尔最强大的人挑衅。   靳朔云深吸一口气,鼓足力量,双腿重重的敲在了云儿身上。战马与生俱来灵性和斗志在此刻彻底爆发,云儿如穿云的利箭直冲向前!   兵刃交接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几个回合下来,靳朔云甚至近不了对手的身。他无数次的挥刀,又无数次的被人轻巧弹开,相较于自己的气喘吁吁,对手却轻松自在,连冷笑的表情都没有变过。查哈尔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成对手,这场战斗更像场游戏,而自己,不过是供人逗弄的小丑。愤怒如倾泻而出的洪水在他的四肢百骸奔腾,可又找不到出口喷涌爆发。   查哈尔赫琪很失望,他以为敢向自己挑衅的小家伙多少该有点能耐的,可现在,他明白自己高估靳朔云了。不能说小家伙一点本事没有,也许放在同龄人中算得上不错的,但想挑战自己,还是太弱了。   “有胆量是好事,可还得清楚自己的斤两。”查哈尔赫琪傲慢的看着靳朔云,将自己的佩刀收回鞘中。   靳朔云咬着嘴唇,死死的盯着查哈尔,腿下再度发力,云儿嘶叫着又一次冲了上去。   查哈尔赫琪皱眉,他讨厌死缠烂打的对手,通常遇见这样的情况他会直接砍下对方的脑袋。可……说实话,他还真不想杀掉这个有意思的小东西。   转眼间,靳朔云已经冲到了面前,查哈尔赫琪迅速侧身,灵巧的躲过迎面刺来的牛骨刀,然后在靳朔云来不及收回手臂之前,一把抓住靳朔云的手腕用力一提,大臂一挥,竟直直的将靳朔云甩了出去!   靳朔云觉得浑身都在疼,明明雪地上如此冰冷,那疼却还是火辣辣的,针扎一般。这一下摔的太重了,他觉得自己被摔散了,胳膊,腿,散落在四面八方。可他知道这是错觉,他还是完整的,完整的躺在漠北草原上,风还在,雪还在,云儿还在,敌人也在。   查哈尔赫琪翻身下马,不紧不慢地走到靳朔云身边,站定,居高临下的望着这顽强的小家伙,露出嘲讽的笑容:“还要继续吗?”   靳朔云挣扎着爬起来,不去看查哈尔,而是四处寻找什么东西。   查哈尔皱眉:“找什么?”   “我的刀。”靳朔云头也不抬的回答。雪地太白了,白的刺眼,那柄温润如玉的洁白牛骨刀在她的怀抱中,难觅踪迹。   查哈尔赫琪笑了,他很少在杀戮之外感受到这种愉悦的情绪。用身体挡住靳朔云搜寻的线路,对上小家伙昂起的脸蛋,查哈尔赫琪发出了恶魔般的诱惑:“跟着我吧,我能让你变的更强。”   强大,多么甜美的诱惑。草原的男儿总是崇拜强者,查哈尔赫琪无疑是强大的。可靳朔云没有丝毫动摇,也许他太小了,单纯的小脑袋瓜清澈的像贺延山上的湖水,他只知道查哈尔赫琪是侵犯自己家乡的恶人,友好相处尚且不可能,更何况是跟着他了。   “考虑的怎么样?”见靳朔云迟迟没有说话,查哈尔难得好脾气的又问了一次。   靳朔云昂着稚气的脸,一字一句的说:“我要变强,是为了保护大南国的漠北。”   可爱的小朔云哪,你说他长大了,他却偏爱在雪地上打滚玩耍,可你要说他还是孩子,又有那个孩子能有这般坚定而强大的信念呢。   查哈尔赫琪收敛了笑容,盯着靳朔云看了良久。这样的小家伙,怎就偏偏生在了大南国的土地上。啧,有点可惜呢。   “回去守护你的大南国吧。”查哈尔赫琪转身,准备上马。   还没走到马跟前,查哈尔赫琪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倒在地,竟然是靳朔云从背后整个人扑了过来!查哈尔赫琪摔进雪地里,吃了一大口雪不说,脸更是又冷又疼。他讨厌雪天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冰冷和潮湿,而现在,靳朔云让他两样都享受到了。愉悦的好心情早就不复存在,鹰眸里瞬间溢满了杀机。   查哈尔赫琪想也不想便要拔刀,可靳朔云压在他的身上死死的抱住他的四肢,就像有生命的坚韧藤蔓紧紧将敌手缠绕。僵持中,靳朔云瞅准时机一口咬上了查哈尔的脖子!查哈尔哪受得了这么一口,剧痛下猛烈挣扎竟和靳朔云在雪地上滚成一团。   眼下,已经不是什么男人的决斗了,分明是两头小兽在互相撕咬。什么刀法剑法通通闪开,此刻在漠北草原寒冷的雪地中上演的,是游牧民族特有的摔交。   当查哈尔费劲周折拼尽全力将靳朔云制住的时候,靳朔云已经被揍的面目全非神智不清,当然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去,右脸高高肿起看东西已经有点费劲了。但奇怪的是,杀意却似乎随着刚才的扭打而消失无踪,只剩下些许复杂的感觉,说不上是好笑,无奈,还是郁闷。   “多少年没用过拳头了,啧,这架打得可够难看的。”查哈尔赫琪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已经半昏迷的靳朔云拽起来,拖到云儿面前。云儿似乎认定了这个主人,任凭查哈尔将靳朔云放到自己的背上。安顿好靳朔云之后,查哈尔赫琪拔出缭风刀冲着云儿的后腿就是狠狠一刀。本来已经疲惫的马儿瞬间奔腾起来,飞速向前冲去。   东南,大南国的方向。   “祈祷你能活着回去吧,我还等着你守护漠北呢。”望着绝尘而去的白马,查哈尔赫琪露出了嗜血的微笑。   第六回 即今河畔冰开日 正是皇都花落时   靳朔云已经记不清那天的情形了。如何回的营帐,如何被抬上席子,如何被灌的汤药,他统统没有印象。只记得李将军一遍又一便在耳边怒吼“这是谁干的”,但他醒来后就是一个字也没说。   十天后,靳朔云基本痊愈。这期间军队里的兵将们一得闲便来看他,给他带各种好吃的,然后无一例外地在他吃得最开心时问上一句,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干的,欺负孩子算什么能耐!每到这时,靳朔云都会装听不见继续大块朵颐。   遥南平原的人不会明白,草原上没有长幼,只有强弱。胜者为王败者寇,面对强者的唯一办法,只有使自己变得更强。   “你想学刀法?”李颇看着靳朔云,小家伙的恢复力很强,才十几天工夫,便又活蹦乱跳了。只是,眼里的某些渴望变得愈加强烈和坚定。   “恩,我就是想跟将军学。”   靳朔云永远记得李颇将军第一次在漠北披挂上阵的样子。仅单骑一人,却有排山倒海的气势,在呼衍部落百余兵士面前,不出三十招便将对方主帅挑落马下。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李将军的一柄九背大环刀俯一出鞘变气吞山河,凌厉的刀法,每一下都带着凛凛飓风,靳朔云立时就看痴了。而他现在,迫切的渴望自己也能横刀立马,斩贼杀敌。   李颇一直以来都很喜欢这小家伙,也想过再等几年把全身的本事悉数传授,可现在,小家伙似乎等不及了。那个风雪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李颇再一次陷入了沉思。不过他很快又抽离出来,这小子人不大嘴倒是严得很,他咬定不说的事任谁也没辙。教吧,早晚都得传,既然孩子有心想学,他也没必要藏着掖着。   “明早你不用跟着他们早操了,在帐外等我。”   “是!”靳朔云深呼一口气,如释重负的露出了灿烂笑容。   “别高兴的太早,后面有你哭的时候。”李颇故意扳起脸,想重拾威严,可惜效果不理想。人家小孩儿压根没理他,得到了应允后便直直往帐子外面跑。   “你小子跑那么快做什么?”   “我想看看云儿。”靳朔云说话间已经撩开了帐帘。   “回来!”李颇咳嗽一声,加重语气,“你小子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将军了!”   靳朔云终于乖乖地回到了将军面前,可怜兮兮道:“我担心它嘛……”   将军头疼地揉揉脑袋,究竟哪个杀千刀的教小孩儿这么撒娇的,要知道,这对他们这些一辈子没温柔过的铁铮铮汉子具有无法估量的杀伤力。   “云儿是谁?”李颇捕捉到了小孩口中那个名字。   “就是背我回来的那匹白马。”   李颇大笑:“这是你给它起的名字么?你小子可够偷懒的,把自己的名字随便给它一安就完了?”   “不是的!”靳朔云猛的抬头,“它叫浮云!”   这两个字似乎已在靳朔云的脑海盘旋了多时,就等待这样一个机会现世。浮云,飘逸的洁白云朵,在漠北的天空下尽情遨游。   “你喜欢它吗?”李颇问。   “恩。”靳朔云认真的点头,随后又像下了多大决心似的看向老将军,“我想让它当我的战马,行吗?”   李颇看向靳朔云的眼睛,黑亮的眸子此刻正闪烁着灼人的光芒。他笑了,小家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年轻时代,一样的无惧无畏,一样的勇往直前,那时的他觉得整个遥南平原都不够自己驰骋,现在,小家伙也要开始飞驰了。   思及此,老将军把脸一扳:“你在和我商量吗?”   靳朔云愣了一会,才明白过来,连忙大声道:“不,我要它当我的战马!”   “哈哈,小鬼头,从今天起它就是你的了。浮云是吗?”李颇笑道,“去马厩看它吧,没伤到经脉,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话音未落,小家伙已经不见了踪影。李颇苦笑着摇头,神色却凝重起来。浮云腿上那一刀不仅位置精准力道得当,就连刀口都流畅顺滑,可见下手时没有丝毫犹豫,绝对是个厉害角色。但话又说回来,小家伙身上的那些个伤却像是随便哪个泼皮无赖留下的,下手不分轻重且没有任何章法技巧可言。究竟怎么一回事呢?   当很多年以后李颇终于真正的告老还乡,偶尔在自家院子里晒太阳时,还会思考这个问题。并连带的念叨一番,死小子怎么就那么嘴硬呢。   南元五三六年,十五岁的靳朔云被破格提升为总兵。这一年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靳朔云终于窜起了个子,没人再叫他小家伙;第二,大南国老皇帝驾崩,大皇子贺无桓即位。   李颇是被病危的老皇帝紧急招回皇都的。靳朔云想不明白一个将死之人为什么要召边西大将,可他也并不关心。他只要每天操练士兵勤练刀法,就够了。   李将军在老皇帝驾崩的第十三天回到了漠北,让靳朔云意外的是,老将军带回了一个孩子——大南国的二皇子,贺无晨。   靳朔云永远也忘不了初见贺无晨时的感觉。他就像锦帛画卷中走出的粉雕娃娃,那么精致,那么剔透,仿佛碰一下都会碎掉。靳朔云一直看不惯遥南平原上的男子,觉得他们没有气概,算不得真正的男人,可面对贺无晨,他没有任何杂念,只一个心思——保护他。   当若干年后靳朔云再回忆起此刻时,方才明白,他对贺无晨最初的保护欲,完全源于少年雌雄莫辨的精美五官在乍看下实在太像阿娘了,那个从遥南平原远嫁漠北的会给自己讲故事的天底下最温柔的女子。   贺无晨比靳朔云小一岁,可个子却矮了很多,身体也单薄的紧。靳朔云不明白为什么贺无晨要来漠北,明明在皇都可以锦衣玉食香枕软塌,而这里,只有风沙。不过老将军一声令下,再多的疑惑也得暂时抛开,他成了少年的护卫兼玩伴。   好在这个皇子除了性子冷点,傲点,娇气点,倒也并不缠人。只要靳朔云正事在身,比如练刀或者巡逻,贺无晨就乖乖的待在帐子里,哪也不去。时间一长,靳朔云倒也习惯了自己的新差事,何况贺无晨的行帐是特别备置的,相当舒适,自己这个搬进来同住的护卫也算跟着沾光。   这天,靳朔云结束了例行操练回到帐子,见贺无晨正踩着小凳俯身在桌台前的宣纸上运笔勾勒。桌案宣纸香墨画笔都是贺无晨来的第一天便向将军索要的,可今日,靳朔云才第一次见他作画。   悄悄的来到贺无晨身后,全心描摹中的小人儿根本没有丝毫察觉。他的魂他的神他的心魄都凝聚在了案头那抹方寸画卷中。挥毫纵横,水墨淋漓,那纸上俨然是几朵绽开的小花。傲骨枝条,苍劲有力,朵朵碎花点缀其上竟有了丝坚韧凛然的意味。   作画写诗在靳朔云看来,都是酸腐文人们玩的把戏,纵你有盖世才情,国破家亡时也只能望古兴叹,文章抵御不了强敌,绝画更不可能抗击侵犯。可现在,他却像着了魔似的被贺无晨的笔墨所吸引,他落笔率意,不假思索,笔笔相生,息息不绝。原来贺无尘并非娇弱娃儿,他有着这般夺人的气概,傲然的心性。   终究,是个皇子啊。   不知不觉间,贺无晨已经收敛笔锋,沉静下来。刚才风发的意气随之散尽,剩下淡淡的恬静与些许不易察觉的愁怨。靳朔云看着他换了笔,略点青墨,在画卷的右上方轻轻写下:   江北不如南地暖,   江南好断北人肠。   燕脂桃颊梨花粉,   共作寒梅一面妆。   梅花,贺无晨画的原来是梅!难怪自己觉得莫名熟悉,那是阿娘口中常常念叨的遥南的寒梅啊。原来,竟是这般素静傲然,柔弱娇嫩的花瓣下隐藏着不屈的风骨。   贺无晨深呼一口气,小心的从凳子上跳下来,却没料到身后有人,冲撞间整个身子失去平衡。好在靳朔云反应快,一把将他抱起转身放置安全地带。   刚一站稳,贺无晨就嚷了起来:“大胆!来帐不禀报还敢冲撞本王,该当何罪?”   靳朔云哭笑不得,一起住时间长了,他还真把这娃儿当成了伙伴,险些忘了人家是大南国的皇子,正牌的静亲王呢。不过知道归知道,他还是没法把贺无晨当成王爷来对待,只有李将军那样的汉子,才能让靳朔云肃然起敬。   绕过气鼓鼓的贺无晨,靳朔云再次走近桌案,认真的看着那副丹青妙笔,墨迹尚未干透,竟隐隐的恍若真有暗香浮动。江北不如南地暖……他终究还是想家了吧。   “我带你去河边玩吧,再不去,过几天河畔就解冻了……”靳朔云难得的发出邀请,总觉得这家伙再在帐子里这么闷下去,会闷出毛病来。   谁知贺无晨竟不屑的摇摇头:“冰河有什么好看的,现在的皇城梅花正盛,那才叫漂亮呢。有雪白雪白的,有粉红粉红的,风一吹,整个皇城都是花香。”   靳朔云最听不得别人说漠北的坏话,连忙反驳道:“既然皇都那么好,你干吗还来漠北受罪?”   “你当我愿意来吗?”贺无晨冷笑,“是我那可敬的父王怕我同大哥争夺皇位,才连夜招李颇回宫把我带到这来的。我是被发配到这的,明白了吗?”   靳朔云愣住了,他从没想过贺无晨到来的背后竟有着如此复杂的原因,即使现在知道了,他仍然无法理解:“你才多大啊,怎么可能去争皇位?”   “怎么不可能,就算我不想,我那些宗族亲戚们也要千方百计把我推上去。更何况……”贺无晨说着忽然露出了奇怪的笑容,“我怎么会不想呢?”   靳朔云望着贺无晨的眼睛,那双如星般灿烂的眼眸此刻明明在笑,却让他感到森冷。他想着自己恐怕一辈子也不明白遥南人的心思,他们可以一下俏皮可爱,一下又谲诡复杂。明明生气却还要笑,明明开心却又扳起脸。   “我们走吧。”贺无晨忽然拉着靳朔云往帐子外面冲。   “走哪啊?”靳朔云莫名其妙。   “不是去大河边吗?你刚刚说的。”贺无晨一副理所当然的架势。   “你不是不想去吗?”   “我现在又想了,不行吗?”   唉,就说遥南人的性子奇怪吧。无奈中,靳朔云被拉出了帐子。   [注]   本文引用诗歌为《初识梅花》,崔涂。   第七回 忽似鸣金来上马 南枝栖鸟尽惊飞   漠北三月,小草还没有露头,地上仍清晰可见点点残雪,冬的萧瑟仍是这时节的主旋律。   靳朔云虽然是被拉出的帐子,可这带路的差事还得自己来。哦,不对,其实这领路的功劳应该是浮云的。   四岁的骏马已经脱净了稚气,形态优美而强壮,带着背上的两个少年迎着微寒的风呼呼飞驰。靳朔云将贺无晨牢牢地锁在怀里,弯着身为他遮住扑面而来的冷风。贺无晨小小的身体紧贴着靳朔云,身后的温暖让他莫名心安。   贺无晨俯一踏上漠北,便爱上了这片辽阔的草原。那时正值盛夏,湛蓝湛蓝的天空,晶莹洁白的云朵,偶尔划过只雄鹰,俯瞰大地的昂然生机,疯长的青草组成大片大片的翠绿,马儿在其中穿梭,留不下任何蹄迹。贺无晨那时没有在马车里,而是就坐李将军的战马上,他欣喜于自己能以真正男人的方式感受草原的豁达与热情。   但这一切只发生一瞬间,当第二天清晨贺无晨从噩梦中醒来时,他便决绝的将这种热爱之情包裹,封存,藏匿在心里最冰冷的角落。他不能爱上这,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那,并不在这里。   他羡慕靳朔云可以活得如此简单率性,在那家伙的脑袋里,恐怕世间的一切都像这片草原般色彩分明。可他永远也变不成靳朔云,所以他认命。上天安排他出生在冰冷幽深的宫墙内,那么他就只能在那片湿冷中走下去,哪怕是踩着别人的尸骨。   “想什么呢?”靳朔云看着怀中神色凝重的奇怪小家伙,“我们到了。”   贺无晨抬头,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这分明是从泼墨山水画中走出的景致。远处高山在一片青雾中峨峨而立,近处河水虽已冰冻却仍隐隐有奔腾之势。虽然早知道草原的河不会如遥南平原中的那般温暖潺潺,但也没想到会如此气势磅礴。山苍水茫,也只有辽阔的漠北才盛得下这般气魄吧。   靳朔云率先翻身下马,然后扶着贺无晨稳稳落地,才笑着道:“漂亮吧。”那自豪的神情就像这河是他家开凿的。   贺无晨本想打击他一下,可面对这般美景,违心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只好不言语。他径自走到河边,伸脚试试,河面很坚固。   “瞧你那点胆子,得这样试。”靳朔云说着一个虎跳直直地砸到冰面上。结果贺无晨还没来得及冰面能否承受,那个头脑简单的家伙倒先来个脚底打滑,屁股重重的亲吻冰面。   “呵呵,这试验的法子我可受不住,还得你靳大侠来啊。”贺无晨在岸边笑得肚子痛。   靳朔云想也没想,一把将还在笑的小人儿拽了下来,吧唧!这下有人陪自己坐着了。   贺无晨从小到大也没受过这般粗鲁的待遇,当下扑到靳朔云身上,顷刻二人扭成一团。混乱野蛮的肢体交流间不时传来如下对话:   “大胆刁民,我是王爷!”   “王爷了不起啊,也不想想一天天都谁拼命保护你还变着法儿的带你玩?”   “我都在行帐里哪用你保护?再说你今天是第一次带我出来玩儿!”   “你你你……气死我了!”   “没话说了吧,明明……呀,你敢咬我!?”   “嘴说不过你,我就用咬的!”   “野蛮人!我回去一定要诸你九族!”   “……”   看,小孩子的打架永远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孰是孰非根本掰扯不清。至于打架中的气头话,谁还有工夫记得它呢。   这场打架以靳朔云的主动投降而宣告结束,不是他技不如人,实在是他心肠太软。看到贺无晨冻紫的嘴唇和僵硬却仍张牙舞爪的胳膊,他就自动缴械了。费了好大劲才把贺无晨拖上岸,敞开自己的衣襟将小人儿揽进怀里紧紧裹住。   “我、我回去……一定……一定要治你的罪……”贺无晨牙齿直打颤,还不忘端着王爷的架势。   靳朔云被逗得直乐,低着头对怀里的家伙坏心眼道:“那我把你扔这不管算了,省得你总惦记着罚我。”   语毕,迟迟没有得到回应。靳朔云疑惑地往下看,发现贺无晨气得脸颊鼓鼓,因为找不到话反驳而紧紧的咬着嘴唇,那模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你还当真啦,我就是说着玩呢。再说你现在打不过我有啥的,等你过几年长高了变壮了,没准我就不是你的对手了。”靳朔云努力搜刮词语安慰贺无晨,并且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自己前两年还不是矮得要命,可这个子说窜一下子就长起来了。怀里的小家伙长大会变成什么样呢?靳朔云忽然好奇起来。   贺无晨最讨厌被人当成小孩子,可靳朔云偏偏往这忌讳上撞,最郁闷的是自己还没法反驳他,因为跟靳朔云一块相处的时候,自己真的会边的非常幼稚。   最后贺无晨得出结论,头脑简单是会传染的。   身体缓和的差不多了,可贺无晨还是懒懒地依偎在温暖的怀抱里,下意识的不愿出来。他用后脑勺轻撞靳朔云的身体,道:“喂,这是什么河?”   “碎叶河。”靳朔云给出答案。   “哦,大南国和呼衍部落的分界。”贺无晨再自然不过的低喃。   靳朔云惊讶不已:“你知道?”   贺无晨轻笑:“英明的君王总要熟悉自己领土的每个角落。”   靳朔云皱眉,他觉得贺无晨的话有点怪。英明的君王,是指老皇帝呢还是指他大哥?可这都和贺无晨没什么关系吧。   靳朔云还没来得及多想,贺无晨已经再次开口。小家伙指着远处的巍峨:“知道那座山叫什么吗?”   靳朔云一愣,他还真不清楚。从小到大他只认得南面的贺延山,至于这东北部已然在呼衍部落境内的高耸,他无数次的隔河远眺,却从没想过它的名字。   贺无晨像是料定靳朔云不知一样,直接给出答案:“苏古山,呼衍部落最尊贵的神的名字。几百年前呼衍部落与大南国修好时,为了表明和平相处的决心,才把这山叫作苏古,意为神圣而不可侵犯。至此,无人再敢翻山而越,进犯大南。”   靳朔云想不到,贺无晨一个出生在遥南平原的人竟会对漠北的游牧民族如此熟悉。把山赋予大神的名字,用自己的坚定信仰来履行和平诺言,确实像漠北人的作风。只是……   “近年来,我们塞北没少遭呼衍部落的骚扰啊?”靳朔云驻守边塞,对此最清楚不过。虽然他们只是抢东西并不伤人,但仍是很大的困扰。   贺无晨抬手指向苏古山脚:“他们是绕山而来的,开辟一条新路,不算违背祖训。”   “太狡猾了吧。”靳朔云皱眉,当初呼衍部落的首领肯定想不到,自己用庄严信仰筑成的屏障会被后代以如此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打破。不过从他们只抢东西不伤人的作风上看,祖先的影响多少还有一些吧。   “什么狡猾,是你太笨!”贺无晨轻笑着回头道。   靳朔云看呆了,那漂亮精致的脸蛋儿近在咫尺,眼睛笑得像弯弯的月牙,嘴唇粉嫩嫩的让人特别想咬上去……   打住!靳朔云慌忙使劲甩头,腾地一下从地上站起,也不管是否惊着了怀里的小孩儿,紧张道:“天不早了,咱们快回吧。”说罢翻身上马,再把小孩拉上来安放在前面,浮云刹时飞奔起来。   贺无晨不像来时那样紧张了,已经适应了浮云的速度。后背紧紧靠在靳朔云身上,低敛的眼眸闪过诡谲的光。   回军营的路会远远经过平民的住帐,若在往日,暮色下的座座帐子肯定炊烟四起,可这个黄昏却异常冷清。虽然相隔很远,靳朔云还是敏锐地发现了不寻常。只有一种情况才会这样,那便是敌人来扰紧急疏散。   靳朔云勒紧缰绳让浮云停下,侧耳仔细倾听,果然有几许兵刃交戈的声音传来。他立刻想驱马上前,不料贺无晨却忽然道:“李将军在那儿,怕是用不上你。”   靳朔云有点生气:“当部下的怎能赶看着主帅冲锋?”   “呼衍部落和查哈尔部落都很久没来骚扰了吧。”贺无晨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靳朔云虽然不解,但还是乖乖答道:“自从李将军走马上任数次击溃他们后,确实消停了不少,近一年来更是几乎没有动静。”   “那这次为什么来呢?”贺无晨与其说是反问,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忽然眼中精光一现,“快回军营!”   靳朔云马上明白过来,贺无晨怀疑这是调虎离山!找将军通报肯定是来不及了,为今之计,他只能火速回帐查看虚实!   不消半柱香的工夫,浮云已经载着两个少年奔回了军营。若在往日,即使将军外出御敌,营帐也至少会有十余人留守,可现下,整个军营都静悄悄的,从外面看不见一个人影。   靳朔云将浮云牵至树丛隐蔽处,云儿听话的卧膝而跪。贺无晨知道从现在起自己帮不上任何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藏好自己,不成为赘。   初春的草原,天总是黑的特别快。刚刚还及近暮色,此刻却已彻底暗了下来。   “待在这,千万别出声,知道吗?”靳朔云郑重叮嘱。   贺无晨看了他半晌,方才一字一句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明白!”靳朔云露出少年特有的俊朗笑容,转身消失在暗蓝的夜色中。   骨子里流淌着草原热血的男儿,不需要平安的祝福。你只需准备好庆功酒,等待他们帅气凯旋。   第八回 霜刀初试惊敌胆 少年意气抖春寒   靳朔云悄悄进入营帐,守卫士兵早不见踪影,他躲在黑暗中,借助对营帐的熟悉和各种物什的阴影,巧妙地穿梭于营帐的各个角落。士兵营没人,将士营没人,将军帐没人,炊伙房也没人……只剩下储存兵器的营帐了。   屏住呼吸,他蹑手蹑脚地向兵器帐方向潜入。俯一靠近,他便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奇怪声响,隐约还有对话声。他连忙爬上附近的一棵大树,从高处俯瞰兵器帐的情况。   竟真让贺无晨料中了!只见兵器帐外,七八个人正热火朝天地把兵器往马车上搬。在他们身旁的地上,十来的守营的漠北兵被结结实实捆在一起。   靳朔云马上意识到这次是呼衍部落的人,只有他们才会不辞辛苦地把人绑上而只拿东西。靳朔云有点难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面对进犯漠北的贼人,他绝对满腔愤慨恨不得立刻冲锋陷阵,可面对小偷……那股子劲头总好象差那么一点。   算了,敌人要杀,小偷也要抓。靳朔云打定主意后,便聚精会神地观察起来。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说来容易,可这王,在哪儿啊?少年郁闷的发现,那十来个偷兵器的呼衍兵全都一个打扮,工作也完全一致——进营,搬兵器,出营,放上马车。就算主将没来,也总得有个临时统领吧。   正想着呢,只听营地上被捆着的一个漠北兵破口大骂:“你们这群鼠辈,偷袭不说还偷东西,不算男人!”   话音刚落,就听咣当一声,一个年轻士兵猛地摔下所运兵器瞬间跳到那人面前,愤声道:“别人倒罢了!你这家伙可是小爷我面对面拿下的,你敢说不是?”   估计也是觉得输给如此年轻的士兵有些抬不起头,那人不再言语,安静下来。反倒是那小兵不干了,只见他一屁股坐到地上,一副不动不钟的架势,皱着眉头道:“干吗非得来偷东西,我也想打仗!”   靳朔云借着营火,隐约看出那名士兵也是个少年,与自己年轻相仿,五官看不大清,只觉得应该是浓眉大眼的样子。   “咱还是快点吧,再晚李颇就回来了。”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士兵边劝边拉起少年。   少年起是起来了,可就是打定主意不再碰那些兵器,只见他直直地走到远处帐区的最外面,闷闷地念叨:“我给你们望风……”   这,应该是主帅了吧。靳朔云苦恼地折了一小截树枝放在手里把玩,左捏捏,右搓搓,再往树干上戳两下……不管了,就赌这一把!   他敏捷地从树上下来,快速地分析了一下方位。营帐在西,呼衍兵和马车都在营帐东十丈之内,那不干活的少年兵则在营帐东北面十五丈左右,靳朔云决定绕到营帐北面斜插过去。   一切想定后,靳朔云灵巧地俯身在夜色下穿巡,很快便绕到了少年斜后方。正想再靠近,那少年兵却忽然回过头来!靳朔云猛地蹲低,几乎贴到了地面。额头瞬间一层冷汗。少年兵凝神往后方看了一会,见好半天没有动静才又转回去。   好敏锐的直觉!靳朔云更小心了,他屏住呼吸,不敢再快速前进,几乎是一点点蹭到少年背后。距离少年约五丈的时候,靳朔云知道不能再前进了。他有种感觉,再近一步,他都必然会被发现。   悄悄地从怀中取出匕首,那是两年前他从查哈尔赫琪手下重伤而归后,李将军命人特意从兵器营给他挑的。如霜寒铁刃,如玉牛骨柄,即使算不上削铁如泥,也绝对锋利无比,他一直用到现在。   将匕首紧握,靳朔云轻轻从地上捡起一枚石子用力向前一扔。石子越过少年兵头顶,落在了少年前方三丈处。啪嗒!少年兵一愣,下意识的往前看去。靳朔云抓住这个瞬间一下子从少年背后扑了上去!少年被瞬间扑倒!情景似乎有点熟悉,可靳朔云毕竟不再是两年前的莽撞少年了,他在倒地的刹那迅速伸手,用胳膊勒住少年的脖子将人一下子从地上带起来,然后眨眼间便用匕首抵住了少年的咽喉!   “不许动,再动我就不客气了!”靳朔云刚说完这话,就觉得浑身别扭,感觉自己不像保家的战士倒像打劫的土匪。   少年明显不是听话的孩子,靳朔云话还没说完人家已经挣扎起来:“呸!还说我偷袭!你们才是小人!”   少年实在挣扎的太激烈了,靳朔云只得抵紧匕首,刀尖结结实实地顶上了少年的脖子,再动一下便有没入之意,少年这才多少安静下来。好在少年与自己的身高体格都很相似,靳朔云挟持起来没有费太多力气。   “往前走,不许叫!”靳朔云粗声粗气地说完,便押着少年一步步靠近兵器营。   “你们先别顾着偷人家东西啦!没看见我被人偷袭了吗——”   中气十足的叫嚷……都说了,少年不是听话的孩子。   少年这一嚷嚷确实管用,十几个呼衍兵立刻紧张地丢下手中大堆兵器,企图上前。靳朔云连忙大叫:“都不许动!再靠近一步我立刻割断他的喉咙!”   说得阴狠毒辣,可只有靳朔云知道自己根本下不了手,一个小偷而已,又没啥不共戴天的大仇。但众人都被这句话吓住了,竟真的无一人敢上前。   靳朔云知道,自己赌对了,手中的少年果然不一般。   “古伦!你不是说守营兵士全被绑在这了吗?那我背后这个家伙是从那里冒出来的?”少年言语中满是郁闷,估计对于自己还没来得及出手便成了人质这一事实很难接受。   被唤作古伦的士兵大概三十来岁,肤色黝黑身材魁梧,一听少年训斥自己连忙开口:“少主,确是属下失职,罪该万死!”   靳朔云惊讶的挑眉,虽然知道手中少年不一般,但没想到竟是少主!呼衍领主有三个儿子,看样子自己挟持的是最小的那位——呼衍灼翎。   “你真是气死我了!谁让你这么喊我的!枉费我跟你们穿一样的衣服,现在这家伙肯定不会轻易放人了!”呼衍灼翎没法回头,只能冲着前面发火。   靳朔云莞尔,贺无晨总说自己头脑简单,可和呼衍灼翎一比,自己根本算是聪明的。难怪被派来偷东西,这么直接简单的家伙实在不适合上战场。   看向莫名其妙挨了训的古伦,可怜三十好几的大男人,有委屈却不敢言。那眼神分明在说,少主啊,穿着普通兵服却耍脾气不干活,我还没喊呢人家不就相中你当人质了嘛。   最后,只见古伦神情一凛:“小的这就去禀报领主!”   “不许去!”   “不许去!”   呼衍灼翎竟和靳朔云同时出声。靳朔云乐了,没想到还能和人质达成共识。他不语,想听听呼衍灼翎要说什么。果然,少年开口道:“我才不要把阿爹找来看我这副狼狈相!放心,李颇不敢动我的,伤了我就不是边境冲突的小事了,大南才换皇帝,不敢轻易言战的。”   看来呼衍灼翎也不全然没有头脑,这番分析还算有些道理……停!靳朔云险些被这一主一仆给弄走神,及时拉回注意力,连忙厉声命令道:“把地上的人都松绑!”   “你们敢!”呼衍灼翎大喝阻止。   以古伦为首的呼衍兵有些犹豫,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又齐齐地看向自己的少主……和靳朔云。   “我敢!”靳朔云说着将刀刃贴紧呼衍灼翎的脖子,手腕微动,一条血痕赫然出现,很浅,却足以让护主心切的兵士们吓破胆,“还不快松绑!”   呼衍兵们终于动了起来。松绑,就意味着这次行动彻底失败,但关系到少主安全,也只能如此了。不消片刻,地上的兵士们全部获得自由,再过片刻,角色颠倒,被捆着的已经是呼衍兵了。   靳朔云从士兵手中接过多余的绳子,在几个人的帮助下将呼衍灼翎捆得那叫一个结实。终于不用再拿匕首抵那家伙的脖子了,靳朔云也长舒口气。拿刀挟持人的高难度差事实在不适合他,像刚才,他真没想伤人。偷瞄了一下呼衍灼翎的脖子,那丝血痕实在扎眼。   不过人家呼衍少主可没当回事,被绑住后一个劲儿地盯着靳朔云瞧:“我得把你记清楚了,来日一定要报仇!”   靳朔云也不怕,大方地把脸给那家伙瞧。若非不得已,他也不愿偷袭挟持的,来日有机会,倒真可以明刀明枪的干一架。   面对面,靳朔云终于看清了呼衍灼翎的样子。果然是浓眉大眼,模样也生得不差。黑亮的眸子一眨一眨的,不太像苍穹中的星辰,倒像是草原上的……牛。咳,原谅靳朔云贴近生活的比喻,说不出具体地方,但呼衍灼翎就是给他一种憨憨的呆楞感觉。   让士兵们把人看好,靳朔云走出营帐区。   第九回 平沙落日大荒西 陇上明星高复低   贺无晨老实地待在原地,已经很久了。可他一点也没有不耐烦,仿佛天生就有那么一股子耐性,慢慢的,不急不徐的,等待成功。靳朔云靠近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贺无晨。看似安静无害,可总觉得那背后藏着噬人的利爪。   甩掉自己奇怪的感错觉,靳朔云温柔地把小孩扶起,开心道:“腿都蹲麻了吧,走,咱们回营。”   “擒到了多大的人物啊。”贺无晨被靳朔云的愉快心情感染,也不禁露出了浅笑。   靳朔云喜欢贺无晨浅浅笑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扬,眼睛半眯,那笑靥就像只小爪子,在他的心窝窝里乱抓,酥酥麻麻的,却说不出的舒服。   “你肯定猜不着我把谁抓住了!”靳朔云有点邀功的意味。毕竟少年气胜,总爱争强的。   贺无晨摇头,笑而不语。其实对于他来讲,靳朔云抓住的大人物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靳朔云立功了,立功就意味着嘉奖,提拔,重用,意味着靳朔云的地位会显着提高。   只是,究竟会到多高呢?   沉浸在喜悦中的靳朔云也没管贺无晨的沉默,自顾自道:“呼衍灼翎,呼衍部落的三少主呢!”   “哦?”这下贺无晨也来了精神,“赶快去看看!”小家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与年龄相符的活泼和好奇。   把浮云安置好,二人来到了兵器帐。还没进帐子,就听见呼衍灼翎在那念叨:“那家伙跑哪去了?我还不知道他名字呢!”   靳朔云觉得有意思,这家伙就没有一点俘虏的自觉。不过这么坦然的阶下囚,他倒不大讨厌。露出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微笑,靳朔云走进帐子,贺无晨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呼衍灼翎奇怪的看着一人出去却两人回来的靳朔云,转过头又冲着古伦吼上了:“怎么又冒出来一个!”   古伦已经懒得回应了,低头,装没听见。   贺无晨站在那,静静地打量呼衍灼翎,片刻,便得出了结论——又一个头脑简单的家伙。不用想,这家伙的童年肯定也是啥也不干光在草原上跑着玩了。多好。   呼衍灼翎也在打量贺无晨,他第一见到这么漂亮的男孩子……咳,应该是男孩子没错吧,完全不同于他们的白皙肤色和精致五官,怎么看都不像马背上长大的孩子。可好看归好看,他不大喜欢这家伙,尤其是那双眼睛,幽暗的像苏古山涧中的深潭,看得人怪不舒服的。   没等呼衍灼翎深想,帐外忽然喧哗起来——李颇回来了。这并不奇怪,本来他们这次的目的就是声东击西,平民营帐那边也没有派太多的兵力,只不过是阿爹亲自带领,以保证到时可以全身而退。现在看来,阿爹应该是觉得他已经行动的差不多了,所以才收兵。   李颇从平民帐回营的路上就觉得不对劲,呼衍部落这次的行动实在没什么道理,偃旗息鼓这么久后的重新进犯,却如儿戏般既不带大队人马,也不纠缠持久奋战,似乎就为了消耗时间。等他回到军营,便马上明白了一切。守卫士兵不见踪影,李颇立刻觉得大事不好,当然这种紧张并没有持续多久,见到兵器营中的情景时,他只有一个想法——小家伙长大了。靳朔云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已经成为了能够真正独当一面的战士。   事情的解决其实也简单。大队人马已经归营,再绑着呼衍灼翎他们也没意义了,李将军二话没说就把人放了。就像呼衍灼翎说的,李颇不敢动他。但老将军也不是吃素的,随后便修书一封差人送至呼衍部落,做了善事,人情总是要卖一个的。   行帐内,靳朔云洗净一身尘土舒服得躺在席子上,贺无晨好奇地问道:“呼衍灼翎临走时在你耳边说的什么呀?”   “你够厉害的,将军都没发现。”靳朔云想起呼衍灼翎说话的样子,笑起来,“那家伙说他一定要报仇,让我洗干净等着,十天后正午苏古河边,不见不散。”   “听着不像要和你决斗,倒像要把你煮了吃肉。”贺无晨纠结于呼衍灼翎奇怪的用词。   “倒真想好好和他干一场!”靳朔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有种预感,和那家伙打架绝对会过瘾。   贺无晨忽然来了兴致,竟研墨铺纸作起画来。这是靳朔云第二次见到他画画。来到这里后,除了最初的那副梅花图,贺无晨再没提过笔。   靳朔云没有起身,而是安静的躺在那,着迷般的看着贺无晨。他从来不知道,小家伙认真起来会有这么美。贺无晨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在摇曳的烛火下被染上了一层奇异的色彩,不知怎么的,靳朔云想起妖冶这个词。脑子乱乱的,有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在心里翻腾,靳朔云越想越迷糊,最后开始犯困。   幸好贺无晨这次作画的时间并不长,不一会,便将宣纸举起来给靳朔云看。与前次的精致工笔截然不同,这次小孩儿的画潇洒随意许多,简单几笔线条便勾勒出一只展翅雄鹰,神态栩栩如生。   “鹰?”靳朔云从席子上坐起来。   “说对一半。”贺无晨摇摇头又点点头,“也是你。”   靳朔云奇怪的看着贺无晨,小孩儿也不卖关子,直接道:“你相信人有前世吗?我觉得你上辈子肯定是只鹰,就飞在这漠北草原上。”   “呵,那我真希望这辈子也能飞。”靳朔云无限向往,“想去哪儿呼啦一下就飞去了,多痛快!”   贺无晨笑着从桌案旁走到靳朔云面前,也上了席子与他面对面坐下,定定地看向靳朔云,目光炯炯:“你能带我飞回皇都么?”   靳朔云楞在那,贺无晨的问题很奇怪,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不过他还是道:“要是我能飞,你想去哪儿我就带你去哪儿!”   贺无晨露出了浅浅的笑,在迷蒙的光线下,有丝暗暗的暧昧。靳朔云被鼓惑了,十六岁的少年简单得像一张白纸,只会凭借本能和直觉行动。他轻轻的贴上了那向往很久的唇。比想象中的还要香,还要软,靳朔云几近贪婪的索取着。   将贺无晨压倒的时候,小孩儿没有任何反抗。贺无晨就那么听话的任他舔噬,啃咬,既不回应,也不抗拒,坦然的接受着。靳朔云觉得身体里有一把火,快要把他整个人烧着了,可他对释放的出口却毫无头绪。终究还是孩子,并不懂得情欲之礼,靳朔云只能一遍又一遍的亲吻着,亲吻着。   贺无晨纤细的胳膊环上环上他的后背,靳朔云却像触电般猛然醒悟到自己在做什么!他艰难的拼凑理智,支起胳膊看着下方的小人儿。贺无晨头发微乱,嘴唇肿起,小巧的脸蛋上布满红晕。惟独那眸子,清亮清亮的。靳朔云体内奔腾的火焰逐渐安静下来,贺无晨的目光就像一鞠清凉的河水,柔和却坚定的抚去他所有躁动。   从贺无晨身上下来,靳朔云和小孩儿并排而躺。气氛有些尴尬,一切都平静下来,靳朔云反倒更不自在。他盯着行帐的顶蓬,犹豫的半天,终于一把将身旁的小孩儿揽怀里,用下巴轻轻抵着小孩儿的脑袋,磕磕巴巴道:“那个……其实漠北也挺好的……你一直留在这儿得了……”   靳朔云没有等到回答,他奇怪的把小家伙的脑袋扳起来,结果发现贺无晨正眯着眼睛笑得灿烂。刚才的尴尬一消而散,靳朔云也被小家伙的笑容感染,心情飞扬起来:“喏,我的前世是鹰,那你上辈子是什么啊?”   “你猜。”贺无晨顽皮道。   “这上哪猜去啊!世间那么多动物,狼啊,马啊,牛啊,羊啊,哦对了,还有天上飞的大雁,水里游的野鸭……”靳朔云苦恼地看着贺无晨,“有猜中的么?”   没好气的白了那呆子一眼,贺无晨不理人了。他知道靳朔云脑袋瓜子简单,可也没想到这么笨,他自己上辈子是动物,难道别人就都非得也是动物吗?   最终,两个人都困得不行了,靳朔云也没猜出来。百般努力也没撬开贺无晨的嘴,靳朔云终于选择放弃,睡觉。要不怎么说头脑简单的人幸福呢,合眼不大一会,便传出浅浅的酣声。   贺无晨也闭上了眼睛,很困,但他没有靳朔云那么快入眠的本事。听着耳边均匀的呼吸,贺无晨又想起了靳朔云刚才的话。一直留在漠北……多么诱人的邀请。   可惜,他的前世是梅。不与任何娇艳为伍,百花凋尽方才独自绽放,哪怕只有一个时节,也要让皇都只染他的香。   皇城的天空从未见鹰,就像草原的旷野永远不会有梅一样。   第十回 白日放歌需纵酒 青春做伴好还乡   “你真的要去?”贺无晨看着从一大清早就跃跃欲试的靳朔云,有点难以理解。   “反正军中也没什么事,再说那家伙说的不见不散,没准到时候找上军营呢。”靳朔云越想越觉得呼衍灼翎这么做的可能性很大。   贺无晨没辙,只好道:“我也要去。”   “为什么?”靳朔云奇怪道。   贺无晨不答,只是问:“带不带吧?”   得,王爷的架势又摆出来了。靳朔云无奈的点头同意。贺无晨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想去的原因很简单,他怕呼衍灼翎的约定是个圈套,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但总有万一。不过他不想把这念头告诉靳朔云,直觉告诉他,靳朔云不会喜欢他的想法。   见贺无晨没有提昨晚的意思,靳朔云便决定把那当作某个特殊时刻的头脑发热,彻底忘掉。   浮云带着二人来到河边的时候,还没到正午。可那树下靠着的不是呼衍灼翎又是谁呢?   “哟!来得也不晚嘛。”呼衍灼翎吆喝着,“怎么还带了个观战的?”   “闲话少说,怎么比?”靳朔云和贺无晨从马上下来,栓好浮云。   呼衍灼翎也不拖沓,迅速起身,拿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大大的圆圈:“谁先出圈就算输。”   靳朔云兴奋地甩开厚重的皮袍,一步踏进了圈内:“来吧。”   风云变色,飞沙走石。   贺无晨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如此激烈野蛮的争斗。先是刀光剑影,兵器相戈不绝于耳,后来二人发现兵器非但决不出胜负,反而影响近身交手,纷纷舍弃大刀改双拳。再后来,就演变成了他在皇都的夜宴上偶尔得见的摔交表演。最终结果,二人扭作一团一起滚出了圈。   贺无晨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这阵势,在那高高的宫墙内,别说打架了,就连一步路走错一句话说不好都会惹来大祸。人们从没有面对面如此简单直接的冲突,有的只可能是背后看不见的冷刀,也许某个瞬间便杀人于无形。无意义的争斗,在他看来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好笑地看着灰头土脸的二人,贺无晨再一次明白,自己不属于这片草原。那洋溢在少年脸上的笑容有着他一辈子无法体会的滋味。   “平手。你俩还要继续吗?”贺无晨悠闲地坐下树下,与二人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不、不行,小爷……我得歇一会……”呼衍灼翎本来想把那个悠闲的小家伙扒拉开自己坐那,可手在空中伸了半天,最后还是改成了摸摸鼻子,然后找个靠边的位置靠树干坐下了。那小家伙跟瓷娃娃似的,别再让自己给弄碎了。   靳朔云也累得不轻,可好地方全让人家俩给占据了,他只好委屈的靠在浮云身旁将就一下。好在浮云听话,就那么老实地趴着,给他可怜的主人提供喘息之所。   “喂,你小子还有两下子,”呼衍卓翎气息稍微喘匀了点,“你叫什么?”   靳朔云乐了,现在才问名字是不是晚了点,不过他还是老实道:“靳朔云。”   “总兵。”贺无晨忽然补充了一句。语气间颇有些恶作剧的味道。   “总兵?你多大?”呼衍灼翎一脸的不可思议。   “十六。”靳朔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有的时候,年龄不能代表全部,他有坚定的守卫之心和战士的勇气与力量,就够了。   “你真棒!”呼衍灼翎由衷的赞叹,“我也十六哎,可我爹到现在也不肯给我个头衔,顶多偶尔让我负责出些小任务。”   那是你头脑不行。贺无晨在心里嘀咕,识相的没说出来——这家伙就坐在自己身旁,保不齐凶性大发。   呼衍灼翎终于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贺无晨身上:“小家伙,你是什么人哪,那天在营帐我可就看见你了。”   贺无晨微眯着眼,淡淡道:“你叫谁小家伙……”   被贺无晨这么一看,呼衍灼翎顿时觉得周身一阵恶寒:“你可别这么看着我。好家伙,能把人冻出个好歹。哦,我知道了,你是他的小厮,对吧,所以得寸步不离的跟着他……”   如果有一天呼衍少主死了,不用替他报仇,因为那肯定是他自找的。   贺无晨懒得理他,自顾自的闭目养神去了。他不至于笨到跟呼衍部落的人说自己的真实身份。靳朔云也不答腔,贺无晨身份敏感,倒不如就让呼衍灼翎这么误会下去。   既然没话可聊,呼衍灼翎索性专心歇息。   一柱香过后,二人体力都恢复的差不多了。还等什么?继续呗。平手从来不是草原男儿们要的结果。   只可惜,这么打打停停,停停再打打,仍然没有胜负。贺无晨在一旁看得分明,这俩人除了长得不像外哪儿都一样,简单的头脑,平实的招式,一身的蛮力,打成一团根本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得出胜负才怪。   天色有点发黄,快黄昏了。呼衍灼翎和靳朔云终于意识到,今天他俩是比不出什么结果了。   “我得赶天黑之前回去,不然阿爹又要念叨我了。”呼衍灼翎说着马上就转身跳下了河,沿着冰面连走带滑的前进。估计来时也是这么过来的。   靳朔云莞尔,看来呼衍领主的威力不小,以至于这家伙连放下什么后会有期你给我等着之类狠话的时间都没有。   转身解开浮云的缰绳,靳朔云带着贺无晨上马:“咱也回。”今天是愉快的一天,好久没这么活动筋骨了,靳朔云觉得混身说不出的舒畅。   “啊——”远出忽然传来一声闷闷的惨叫,听不大清,可那声音明显是刚才别过的呼衍少主。靳朔云掉转马头来到河边,奇怪的是遥遥望去河面上不见半个人影。虽然呼衍少主是连溜冰带走路的速度挺快,可也不至于瞬间到达对岸吧。   正奇怪着呢,只听河面又传来喀嚓一声,顺着声音望去,一个好大的冰窟窿!好么,可怜的呼衍灼翎彻底沦陷在了初春即将解冻的大河中。并且重复着攀爬,冰碎,跌落,再攀爬。   贺无晨险些乐出声来,靳朔云倒是一脸紧张,连忙翻身下马想帮忙。好在只有河中心部分的冰面比较薄,等都碎的差不多了,呼衍灼翎终于找到块儿硬实点的地儿,艰难的爬了出来。然后一瘸一拐的……又回来了。   靳朔云把一身冰茬儿的家伙拉上岸,终于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我说你什么好呢……呵呵……”   呼衍灼翎委屈极了:“来的时候明明结实得很……”   “行了,呵呵,我给你找点柴伙来烤烤。”靳朔云说完便到远处搜集柴伙了,留下呼衍灼翎和居高临下的贺无晨。   “你……就这么坐着?”呼衍灼翎抬头看向贺无晨,片刻后,在贺无晨“平静”的视线中终于败下阵来,“你……还是这么坐着吧。”   那天晚上三个人都回去的很晚。呼衍灼翎得到了阿爹不许吃晚饭的惩罚,靳朔云则被禁足七天,至于贺无晨,自然没人敢罚静亲王。   这次之后,碎叶河边成了他们三人的集会地点,仿佛约定好一般,隔上十几天他们就会在那里见面,当然做的事情也五花八门。有时候摔交,有时候打猎,有时候钓鱼。天气温暖冰面彻底开化后,呼衍灼翎每次再来时便会摇一只木筏,于是乎三人又多了泛舟这一娱乐节目。当然在湍急的流水下,每次泛舟到最后都会演变成耗尽全力的撑船运动。   时光在少年们的嬉戏中飞速划过。当那些愉快的笑声,那些热烈而单纯的情感,在很多年后成为记忆中遥远的曼妙光影时,还会被人时不时的拿出来抚摩。呼衍灼翎时常怀念,靳朔云也时常怀念,贺无晨亦然。   第十一回 我生为何在皇旗 中夜起坐万感集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漠北草原终于迎来了盛夏。离离的野草疯狂蔓延滋长,几乎有半人多高。随着劲风摇晃,发出哗哗的声响。   贺无晨最爱草原的夏,那么温暖,那么热烈,那么豪迈,那么美丽。   他到这里,整一年了。一年间,皇都没有任何动静,李颇再未进宫,也没有任何官员被派遣而来,他仿佛被彻底遗忘了。被丢弃在这片能把人湮没的青绿中。   护城河旁的柳树,已经枝繁叶茂随风轻舞了吧。   靳朔云操练结束回到行帐,不见贺无晨的踪影,便知道小家伙又跑大野地里坐着了。这阵子,贺无晨总是喜欢抱着膝盖面向东南,静静的看着遥远的天边。每次看他这个样子,靳朔云都没来由的恐慌,仿佛下个瞬间,小家伙就会突然消失。   与贺无晨并排坐下,靳朔云把肩膀轻轻的靠在小孩儿身上:“整个上午都在这坐着?”   “不知道,忘了。”贺无晨淡淡的回应,有一丝调皮。   靳朔云那脑袋蹭了噌小孩的肩膀,呢喃着:“喏,你看草原其实也挺漂亮的。”   “恩,很漂亮。”贺无晨真心道。   “那你就别走了呗。”   “这么大的草原,我哪儿走得出去呢……”   “想走的话就很容易。”   “……”   “皇都会派人接你回去吗?”   “不知道。”   “那时候你就要走了吧?”   “……你会离开漠北吗?”   “我?不会。这里是我的家,我发过誓要守护这里的。”   “你会成为将军吧。”   “啊?我没想过……”   “我觉得你能。边西大将,很适合你啊……”   “呵呵,哪有你说得这么厉害。”   贺无晨轻易地转开了话题,而靳朔云却没有勇气再问一次。金灿的太阳那么耀眼,看得他眼睛疼。   秋天的时候,查哈尔部落来进犯,因为临近过冬,查哈尔需要更多的物资储备。   安插在平民营的探子刚汇报完毕,靳朔云就兴奋的一下子冲了出去,翻身上马跟着李将军打头阵。贺无晨看得目瞪口呆,靳朔云那架势不像要去会敌反倒像去和亲人团聚。他当然不了解靳朔云和查哈尔赫琪的那段过往纠葛,所以也无法体会靳朔云此刻的心情。   可惜靳朔云又一次失望了,这次来的仍旧不是查哈尔赫琪。三年前重伤之后,靳朔云竟然再没见过那家伙。听部队里的其他人说,那家伙只来过一次,还是在靳朔云刚开始跟李将军学刀法后不久,自然没有人会叫上才刚开始练武的自己。   靳朔云没再细问,部队里的所有人都不清楚那个三年前的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与那家伙重逢。虽然他清楚的明白,现在的查哈尔赫琪一定更加厉害。   入冬的时候,贺无晨忽然患上了风寒。病来得蹊跷,却也很猛,草原上的大夫们担心小王爷熬不过这个冬天。靳朔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他第一次这么深刻的意识到,自己是那么的害怕失去贺无晨。那种恐惧,比面对最强悍残忍的敌人时,还来得猛烈。李颇八百里加急上书朝廷,最终带来了宫里最好的御医。   看来年轻的皇帝也并不是完全不挂心他的弟弟。只是靳朔云仍然想不通,难道为了皇位就可以把自己最亲的兄弟如充军一样发配到边疆吗?遥南平原上的人们已经很复杂了,可宫墙里面人的心思,似乎更加缜密复杂。贺无晨也是一样,有时候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一旦他陷入了某种沉沉的思考,靳朔云就会觉得小孩儿一下子变得很遥远。他还是喜欢尽情在抛开一切尽情在草原上奔跑的小孩儿。   尽两个月的调理,小孩儿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终于又回来了。靳朔云在这六十个日日夜夜里几乎没有闲下来,大夫诊脉他在旁边伺候着,生怕遗漏了什么说辞,让煎药他马上第一个跑出去,可以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药炉好几个时辰,然后再小心的喂贺无晨喝下去。夜里,他更是不敢睡得多沉,总要不时的起来看看贺无晨有没有突发状况。现下,贺无晨好得差不多了,他倒快熬得没了人形。   贺无晨靠在席子上,望着靳朔云,无语。从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从来没有。也许因为皇都总爱下雨,所以那宫墙之内的人都是阴冷阴冷的,冰得骇人。皇后看他不顺眼,父亲更是为了整个国家的安定在将死之际还不忘把他发配漠北,母亲整天只会恶毒诅咒着父亲、皇后等等一切对她不好的人,那个异母大哥,整天跟着父亲勤政议事恐怕已经忘了自己。可贺无晨不恨,因为他知道只要想在皇宫里生存,那么人们就必须要学会冷酷,包括他自己。   可当他来到这里,遇见了靳朔云,才知道世上真的有人可以什么都不为,什么都不求,就是单纯的对自己好。靳朔云就像夏季草原最明亮的阳光,那么热烈,那么温暖。贺无晨恨恨地握紧拳头,为什么这样一个人,偏偏生在草原呢!   可不一会,他又释怀了,这样的一个人,也只能生在草原吧。   靳朔云看着贺无晨变来变去的奇怪脸色,以为他还有哪不舒服,连忙紧张道:“大夫说你好的差不多了啊?怎么,还有地方难受?”   贺无晨摇头,微微扬起嘴角:“你现在比我还像个病人。”   “我没事,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吹个冷风就大病不起啊。”靳朔云刚说完,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然后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你行,有能耐你别困哪。”贺无晨说着作势要下床,把靳朔云吓了一跳。   “你要干吗?”靳朔云紧张地询问。   贺无晨白了他一眼:“这两天我吃了多少大补的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再不下地活动活动,我才真的会难受呢。”   见小孩儿是真的又活蹦乱跳了,靳朔云这才放下心来:“那我就睡一小会儿啊,你别到处乱跑。”   贺无晨无语,心想我只比你小一岁好不好。   第十二回 朔风吹雪透刀瘢 饮马长城窟更寒   靳朔云醒来的时候觉得不对劲,起初他还没从刚苏醒的余韵里走出,脑子浑浑的,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待他与贺无晨对视了好一会后,终于彻底清醒。   “你就这么一直坐在这看我睡觉?”靳朔云奇怪地问。   不想贺无晨竟然点头:“恩,挺有意思的。”   “奇怪的家伙……”靳朔云说着就要起身,却被贺无晨阻止。没等他开口,贺无晨竟舒服地将头枕在了他的肚子上。   “真舒服。”贺无晨竟然还啧啧感叹。   靳朔云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不明白这小家伙唱得又是哪一出。想归想,可他到底安静下来,一动不动的任小家伙枕着。   “喂,我要是没熬过这场恶疾,你会怎么样?”贺无晨突然开口。   好一会,才听见靳朔云道:“不都过来了么。俗话说的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是问你如果呢,如果我没熬过来呢?”   “不知道,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呢。”靳朔云说着将双手枕到头下,才道,“我当时根本没敢往这上想,天天都和自己说你肯定能熬过来,真的。呵呵,你看,是不是还挺灵验的,准是上天都给我感动了呢。”   “你喜欢我吗?”   “……”   靳朔云被贺无晨抛出的问题弄瞢了,贺无晨发现了什么吗?他说的喜欢是自己心里面想的那种情感吗?那种被自己一次又一次扼杀在夜晚的旖旎幻想?   没等靳朔云回答,贺无晨再次开口:“我喜欢你。”   靳朔云彻底傻了,他庆幸现在的姿势让他不用与小孩儿面对面,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局面。贺无晨说喜欢他,是他想的那种还是……靳朔云一面期盼着,却又深深的害怕着,矛盾的情绪撕扯着他本就不灵光的脑袋,什么东西都想不出来了。   贺无晨仿佛已经预料到了自己会造成的后果,他轻笑出声,然后利落起身飞快的扑到仍处于石化中的靳朔云身上,纤细的手臂将身下人用力环住,脸贴上靳靳朔云的胸膛,静静地听着少年的心跳:“像打鼓,呵呵。”   贺无晨正说着,忽然觉得肩膀被人轻轻抬起,他低头,少年的脸庞近在咫尺,近到能感受对方的呼吸。   “恩?”贺无晨不解地看着靳朔云,有点摸不准他的心思了。他难道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我还没有回答,”靳朔云冲着贺无晨灿烂一笑,“是的,我喜欢你。   贺无晨被靳朔云的憨直彻底打败了,可他却就是喜欢这个虎头虎脑的家伙。靳朔云绝对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意外,美好的,甜蜜的,或许还会有丝疼痛的,意外。   血气方刚的少年根本禁不住这甜美的诱惑,何况靳朔云已经不只一次地幻想过,如今,美梦成真,他几乎喜悦得要蒸发掉。那句是的,我喜欢你,仿佛是个开关,一旦出口,便开启了二人所有的热情。   靳朔云翻身将贺晨晨压到身下,激动的褪去自己和小孩儿的衣服,将小孩儿白皙的身体吻出点点红斑,最后又吻上了小孩儿的唇不住啃噬。可也仅仅如此,与一年多前那次无疾而终的亲热一样,少年仍然只会遵循着本能却苦于找不出门道。他一下又一下在贺无晨身上磨蹭着,激情难耐。   “好奇怪……”靳朔云拼命的抽出一点理智看向身下的小人儿,“我想……我想……”说了半天,可靳朔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贺无晨笑得淡淡的,在靳朔云看来却有着说不出的妩媚。小孩儿将有些冰凉的小手缓缓移到下方,覆上靳朔云的灼热,靳朔云浑身一震,差一点把持不住。贺无晨慢慢张开腿,引导着靳朔云攻池掠地。   靳朔云终于尝到了所谓的欢爱,他叫着一下又一下地冲刺,直把身下的小孩儿弄得喘息连连。贺无晨似乎不愿叫出声,一直紧咬着嘴唇,可就是这样隐忍的模样在靳朔云看来却是致命的催情剂。   待云收雨住,靳朔云才愧疚的发现贺无晨已经被自己弄得连抬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小脸红扑扑的,他连忙弄来一大桶热水把小孩儿放进里面,生怕再弄出风寒。   贺无晨确实累惨了,靳朔云是第一次,他又何尝不是的。知道的多,不代表同样能承受。身体还隐隐作痛,尤其是承受靳朔云的地方,虽然事先经过准备,可仍然让他吃不消。不过当他瞧见桶边满脸愧疚的靳朔云时,又禁不住笑了起来:“怎么好像你吃亏似的?”   “我刚刚……太过分了……”靳朔云很心疼,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你不近来泡泡?”贺无晨忽然调皮地邀请。   靳朔云连连摆手:“不了不了,那个……我怕再把持不住……”   贺无晨被他困窘的样子逗得直乐,这种好心情一直持续到靳朔云抱他躺回床上。   暖和的被窝里,靳朔云温柔地搂着小孩儿:“我发誓,我会一直对你好,一直保护你。”   “就像守护你的漠北一样?”贺无晨反问。   “恩。”靳朔云重重点头,“就像守护漠北一样。”   “你干吗要对我这么好呢?”贺无晨像是在问,又像是在叹息。   “不知道,第一次见到你就想保护你,”靳朔云回忆着,“你刚来的时候哪有现在活泼,跟个瓷娃娃似的,我就想着这么精致的小家伙在漠北还不随便一下就碎了。”   贺无晨莞尔:“你还真当我是脆的啊,哪能那么容易碎。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那是我保护的好啊!”靳朔云大言不惭。   贺无晨懒得与他争辩,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自己会周公去了。靳朔云幸福地笑笑,也睡去了。   是夜,月色清冷。静亲王行帐内漆黑一片,只听得浅浅鼾声与一丝叹息。   “你会……一直记着我吧。”   贺无晨失踪了,就在欢爱后的早晨。靳朔云一起床就发现小孩不见了。起初,他以为小孩儿先起床到外面洗漱或者吃饭去了,可找遍了营外都不见。靳朔云发了疯般的在各个营帐搜寻,整个兵营的清晨被他弄得鸡飞狗跳。直到守营士兵告诉他,贺无晨天刚亮便与太医一同返回皇都了。   靳朔云大脑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没想直接冲到了将军帐,李颇正在帐外舞刀,靳朔云像没看见般直直地冲了上去。要不是老将军刀收的快,也许他的小命就交代了。   “你干什么!”老将军有点生气,靳朔云还从来没有这么莽撞过。   “贺无晨走了?”靳朔云张口就问。   李颇眯眼看着少年:“他再小,也是静亲王。就算你们熟悉,也不可直呼名讳。”   靳朔云被李颇的严肃稍微震回些理智,他定了定神,语气中却仍难掩急迫:“属下知罪。可是属下实在想知道,静亲王是真的随太医回宫了吗?”   李颇的点头震碎了靳朔云最后一丝幻想:“这次静亲王的染病让朝野议论纷纷,皇帝把他招回也是情理之中的,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老将军虽然明白,却也感慨于帝王家的无情。   靳朔云却根本什么都想不了了,此刻他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贺无晨走了,在和自己那样缠绵之后,在说完喜欢自己之后!呵,保护他一辈子,靳朔云忽然觉得昨晚还信誓旦旦的承诺此刻变得如此可笑。   “属下告退。”靳朔云用尽最后的力量才没有在老将军面前失态。可离开将军视线,他真的没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那种说不清楚的巨大疼痛袭遍他的全身,这个瞬间,他真的觉得自己也许会死掉。   翻身上浮云,通灵性的良驹猛的冲了出去,靳朔云此刻只想奔跑,纵情的奔跑在这片他深爱的土地上。听风呼呼的从耳边刮过,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   浮云沿着熟悉的线路带着他的主人奔到了碎叶河边,还是那棵老树,还是那个呆头呆脑的呼衍灼翎。   “哟,竟然真让我等着你了,我还以为我又白跑一趟呢!”呼衍灼翎兴奋起身,浮云认得这个总和自家主人私混的朋友,懂事地在他的面前停了下来。   等呼衍灼翎看清马上的人,微微皱起了眉头:“怎么今天小家伙没跟来?”虽然他实在不太喜欢那个时不时露出可怕视线的小家伙,但总在一快混突然不见,倒也怪想的。   靳朔云二话没说翻身下马,然后猛地扑向呼衍灼翎:“和我打一场!”   “喂,哪有没说完就动手的!喂——”   等不到靳朔云的回答,却等来了少年一下比一下猛烈的进攻,呼衍灼翎也只好抛开疑问,全心应战。   第十三回 他年功成名就时 定赴皇城语今事   发泄,靳朔云根本就是在发泄。呼衍灼翎狼狈的左闪右躲,现在的靳朔云根本没有理智可言。过于保守的应对让呼衍灼翎挨了不少下拳头,等靳朔云的拳头终于招呼到了我们呼衍少主自认为珍贵无比的脸庞上时,呼衍灼翎终于爆发了。管你受了什么刺激,管你有什么苦衷,老子和你拼了!   呼衍灼翎刹时来了力气,一个猛子将靳朔云扑倒在地,骑在他身上瞅准了时机就是一顿乱捶。等无故挨打的郁闷发泄够了,呼衍灼翎才发现靳朔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下来了,就那么躺在地上承受着自己胡乱的击打也不叫一声。   呼衍灼翎闷闷地从他身上下来,径自靠到树下:“停手了也不支吾一声,没怎么样吧。”   靳朔云躺在地上,太阳正在当空,刺目的阳光晃得人难受。他举起手臂挡住眼睛,可阳光好象还是能够透过遮挡刺入眼皮,生疼。但他不愿意起来到树下,因为在这冬日的清晨,唯一温暖的只剩下这缕阳光了。   “喂,你到底怎么了!”呼衍灼翎可不想一直这么糊涂下去,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靳朔云,那家伙可以怒,可以笑,可以拍着他的肩膀和他摔交,可以骑着浮云纵情奔跑,可以有成千上万的姿态,可就是不该有眼前这般模样。脆弱,呼衍灼翎只想到这么一个词。   “他走了……”靳朔云忽然低低地出声。   “谁?谁走了?”呼衍灼翎一时没反应过来,   “贺无晨……”靳朔云道出了如咒语般的名字。   呼衍灼翎奇怪:“他一个小家伙能往哪走?”   “呵,能走的地方可远了,皇都知道么,遥南平原啊……”   “还真是个远地儿,可他去那干吗呢?”呼衍灼翎歪着脑袋想不通。   靳朔云此刻也没了顾忌,直接道:“他是老皇帝的小儿子,当今的静亲王啊,回去不是很正常么……”只是千不该万不该选在这么一个时候,在和他说过那些做过那些之后!   呼衍灼翎瞪大了眼睛,忽然觉得自己像刚从另一个天地间过来的:“你是说和我厮混了一年多快两年的家伙是大南国的王爷?!”呼衍灼翎完全忘了自己跟贺无晨其实是一个等级上的。   “那他干吗要来这里呢?”呼衍灼翎碎碎念叨着,“恩,肯定是宫廷争斗,这个我了解。那么他现在回去,应该是宫里的事安定下来了……喂,我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人家回家你郁闷个什么劲儿啊!”   靳朔云忽地一下坐了起来,冲着呼衍大吼:“可他一句话都没说连个到别都没有就那么偷偷走了!”   呼衍灼翎看向靳朔云的目光有些复杂:“他就算说了又能怎么样呢,该走还得走,那孩子压根就不属于草原。”   “你等我下次要是见到他的,”靳朔云咬牙切齿,“非得揍他一顿!”   “啧,你能下得去手么。”呼衍灼翎摇头,要是那家伙过几年长大了还好,要还是现在这个粉嫩样靳朔云的复仇计划肯定泡汤,“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是难过还是生气啊?”   靳朔云摇头,他也分不清,也许两样都有吧。既对贺无晨的离开感到伤心,又对贺无晨的不辞而别感到生气。如果说一开始是伤心大过生气的话,现在气愤则是占了上风。估计是难过都在打呼衍灼翎的时候发泄出去了。   靳朔云其实没那么复杂的心思,他就是想不通为什么贺无晨要在明知道要离开的时候,还和自己那般。越想越乱,越乱就越生气。   “哎呀,其实事情简单的很,你去一趟皇都当面问个明白不就成了。”呼衍灼翎提议。   靳朔云楞住了,他从来没想过还可以这样,在他的脑袋里自己的生存范围只有这片广阔的草原,那个温暖湿润的平原只存在于想象之中。可呼衍灼翎的提议又是那么诱人。   “喂,你说句话啊。”呼衍灼翎有些着急。靳朔云的表情一会三变,他还真吃不准。   “你当皇宫那么好进的……”靳朔云总算开口。   “那有啥,等哪天你们那个骁勇的李将军进宫的时候,你让他带上你不就得了。”呼衍灼翎觉得靳朔云的脑袋已经被贺无晨给搅和傻了。   靳朔云一个激灵,他没想到的事居然让呼衍灼翎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先想到了,这还真是……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小爷我聪颖无比智慧过人哪?”呼衍灼翎完全不明白什么是谦虚。   靳朔云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呼衍灼翎像是想到什么,连忙开口:“我话先说在前面,你去皇都可以,随便你把那家伙是骂一顿打一顿还是带回来我都没意见,可你得回来知道不?可别也跟着住到遥南去。”   靳朔云一副受不了的样子:“放心啦,这里才是我的家。”一辈子守护漠北,靳朔云在心里跟自己说,这是我的誓言。   就像守护你的漠北一样?   恩,就像守护漠北一样。   这,是另一个誓言。   “那就好那就好,刚才一想到这个差点吓死我,”呼衍灼翎拍着惊魂未定的胸脯,“反正你要是不回来,我就过去,绑也得把你绑回来。不然都没人陪我摔交了。”   靳朔云揉着脑袋:“你还有没有一点身为少主的自觉啊,闯大南国的皇宫,你等着被乱刀砍乱箭射吧。”   “不管,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呼衍灼翎完全没有抓住重点。   “对了,怎么自从认识你你就这么闲呢。”靳朔云奇怪道。不仅如此,呼衍部落也快一年多没有任何行动了。   “还不是那次叫你抓住害得,李颇不知道给我阿爹写了什么神秘信笺,那次行动之后,阿爹命令所有人不许再进犯漠北,违者重罚呢。估计这三五年都得消停了。”呼衍灼翎还颇有惋惜之意。   靳朔云眯起眼睛:“怎么的,还想尝尝被刀割脖子的滋味?我可警告你,敢再来犯漠北,朋友绝对没得做。”国家的敌人,永远不可能成为自己的朋友。   “你以为我喜欢欺负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啊,那才不是男人该做的呢,”呼衍灼翎头一昂,“要打就得跟强者打,那才过瘾。”   靳朔云笑了,他太了解这种感觉了,因为他和呼衍灼翎骨子里流着同样的血,浸润着草原精魄的滚烫的热血。   寒冷的初春,温暖的不只是阳光。   南元五三八年初,大南国静亲王归朝,被安排至绣水宫静养。   南元五三九年初,靳朔云因在军营中的优异表现被升至副将,时年十八岁。   第十四回 凉秋八月萧关道 北风吹断天山草   号角声从远处传来,靳朔云利落的翻身上马,带领手下直奔敌军来袭之处。两年间,他已经从一个略显稚嫩的少年将领真正成长为能够守护一方的铁血男儿,如今的李将军已不轻易出战,边境无论是时来进犯的查哈尔部落和平相处的呼衍部落还是其他一些散乱的贼人流寇都知道,漠北多了个骁勇善战的年轻将领,一手单刀气贯如虹,据知道的人讲还颇有李将军年轻时的影子。   这次来袭的是些马贼,他们既不属于大南也不属于任何一个部落,而是多数身犯重刑的人逃窜后临时组成的小型帮派,他们聚在一起时不时的便会对附近的居民进行抢夺,有时还会放火杀人。   靳朔云记得小时候漠北草原还没有这么多的马贼,那时候他觉得只有外面的两个部落才是欺负族人的罪魁祸首,可这几天不知道什么原因,马贼队伍日趋壮大,正逐渐成为一个大隐患。   率领部队到达时,平民们四处逃窜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马贼们抢完了东西正准备放火。靳朔云眯起眼睛握紧单刀,已经燃起的星点火光和儿时的惨痛记忆逐渐重合。抢了东西还敢留下来放火烧?恩,很好。   靳朔云一声令下,平日里训练有素的士兵们立刻冲锋陷阵,瞬间便响起一片兵刃相交的清脆声响和士兵们气势冲天的呐喊。靳朔云乘着浮云,于乱军中如利剑般穿梭。马贼有一百来人,但靳朔云一眼就看准了远处骑着黑马的强壮家伙,男人穿着棕色外衣,三十岁左右,刚才马贼四处哄抢企图放火时,只有他在一旁看着而没有丝毫动手的意思,靳朔云就是知道那家伙铁定是这群马贼的首领。   瞬间,浮云已经冲到了那家伙面前,那人恐怕没有想到一场混战中靳朔云还能找准自己,一时间有些惊讶。靳朔云二话没说立刻出招,三五个回合下来,两人都明白对方不是个简单对手。黑马上的人皱眉,有些后悔放任那些人点火,如果早些撤退就不会遇上这么难缠的家伙了。   周围的士兵和马贼们还在混战,缠斗中的二人已无暇顾及。靳朔云再一次冲了上去,长刀在他的手里幻化成冲天巨龙,一下又一下直将敌人逼入死角。黑马上的人虽然早知道大南部队这两年出了个有点身手的年轻人,但此刻真正相遇方才真正见识对方的实力,强大的刀法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年轻人那股誓死守卫漠北的强烈意志,这比任何刀法和兵器都要强大。闪神的瞬间,跨下黑马一个踉跄,竟然是对方的银白骏马直直地冲撞了上来,黑马主人从没见过这样的架势,连战马都染上了主人的意志主动进攻?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胜负转眼定,在他惊讶的时候靳朔云的长刀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而这个时候,靳朔云带来了几百人已经成功擒获一百多名马贼,硝烟未散,大捷已成。   靳朔云沉稳开口:“名字?”   黑马上的人有瞬间的踌躇,靳朔云没有给他任何思考时间,二话不说手起刀落,黑色骏马的头颅已应声落地。失去头颅的骏马立刻瘫软下来,连带的将身上的主人甩到了地上。靳朔云利落下马走上前,刀光凛冽,重复道:“名字?”   地上的男人忽然有种感觉,如果自己不说,那么坐骑的下场也会是自己的结局。可如果就这么说出来,他确实又不甘心。   靳朔云皱眉,没见过这么婆妈的男人。战场的失败的人一般就两种反应,要么抵死不从,要么痛快投降。可眼前这位,既没有抵死不从的大义凛然那架势,可又不像想马上缴械投降的样,反倒皱着眉头在担心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来人,把他带回军营!”靳朔云懒得跟他蘑菇,直接翻身上马率队归营。   大帐内,李颇静静地听靳朔云汇报。近两年来虽然精神仍旧不错,但李颇知道自己已经老了,当初在先帝面前发过的重誓还言犹在耳——老臣能再战十年!呵呵,如今,竟已不知不觉快到第十个年头了。时光,总是奔腾的比草原上的骏马还快,而人们总要等它流淌过去了,才察觉。小小的孩童已经成长为顶天立地的战士,李颇欣慰地看着靳朔云,他,护得住整个漠北吧。   “带我去见见那个马贼。”老将军听完汇报便开口道。   靳朔云将老将军领到了囚禁马贼的地点,只见男人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扔在柴草营,草垛子几乎将他掩埋起来。男人显然没受过这样的待遇,一见靳朔云便破口大骂:“你们这是变相用刑!”   老将军嗤之以鼻:“你恐怕还没见过真正的大刑吧。来人,取铁烙和碳火盆!”   很快,霹雳啪啦燃烧的火盆带着它上面烧得通红透亮的铁烙一齐被端了上来。别说地上的男人了,靳朔云都有点头皮发嘛。老将军不是说着玩的,纵横沙场一辈子什么阵势没见过,严刑拷打根本是小意思,他也有意让靳朔云见识,这孩子还不够狠哪。   命人扒下男人的衣服,老将军二话不说直接拿起铁烙便要烙上去。草垛里的男人连滚带爬狼狈躲闪,好不容易闪过一击立刻大叫:“将军且慢,我是查哈尔赫兰!”   这一叫果然有效,老将军立刻收回“魔爪”,敛下眼眸仔细端详,良久,才道:“来人,把他押到军帐!”   军帐内,李颇端坐正中,靳朔云在其左侧而立,下面则是惊魂未定的查哈尔赫兰。好家伙,刚才差一点就让人给当奴隶那般烙上印了!现在想想,还一身冷汗。   “如果你真的是查哈尔赫兰,为何要假扮马贼进犯边境?”李颇严厉审讯。   到了这地步,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查哈尔赫兰索性和盘托出:“我父连日来身染恶疾,恐不久于人世。现下正是立继承人的关键时期,我弟查哈尔赫琪一直骁勇善战深得我父欢心,我怕父亲将首领之位传于他,那查哈尔部落便再无我立足之地。于是我想如果我能从漠北大捷,父亲定会对我另眼相看。假扮马贼是为了怕万一行动失败,我也可以趁乱逃走,没人会知道我的身份。”   靳朔云听到这大概明白了,又是皇位之争。看来无论是在高高的宫墙还是一马平川的草原,权力,永远对人们有着难以估计的诱惑力。靳朔云不禁庆幸起自己生在平民之家。   皇宫……不知道小家伙现在怎么样了。三年,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初的愤怒伤心都渐渐消散,如今只剩下浓浓的思念。许多次午夜梦回,他都以为小家伙还在自己的怀里,可清醒之后,只有冷冷的空气。   摇摇头甩掉纷乱的思绪,靳朔云又捕捉到一个名字——查哈尔赫琪!七年,他花了整整七年从一个弱质孩童变成了真正的战士,却再也没有遇见那个家伙!   “你父现在卧床不起,主事的便是你的弟弟,对吗?”李颇缓缓问到。   查哈尔赫兰点点头,想不懂老将军要做什么。   “来人,给查哈尔赫兰找个舒服点的营帐送进去,好生伺候。”李颇话说一半,查哈尔就眉开眼笑,结果老将军后半句给了他沉重的打击,“找个人贴身看管,再派四个人在帐外轮流看守!”   看着士兵将可怜的俘虏带下去,靳朔云有点弄不明白老将军的意思。李颇看出了他的疑惑,和蔼的笑笑,刚才的凛厉早已不复存在。   “孩子,”老将军还是喜欢这么叫他,“当兵可以只管杀敌,但要做帅,还必须有足够复杂的心思。你还差一点啊……”   “你这是……”看着老将军提笔写信,靳朔云隐约明白一点。   李颇点点头:“让查哈尔赫琪来领他的哥哥,运气好的话,没准也能像当年呼衍部落那样换得多时的和平呢。”老将军叹口气,他果然老了,当年的自己恨不得天天都能上战场,而现在,他却更希望没有战事。   查哈尔赫琪么?靳朔云想着记忆中那个模糊的面孔,他可不认为那家伙能像呼衍领主那样知恩重报。不过,那即将到来的等待了七年的重逢,却让靳朔云全身不可抑制的兴奋起来。   第十五回 湍上急流声若箭 城头残月势如弓   信发出后,如石沉大海。查哈尔部落那边没有任何动静,李颇和靳朔云足足等了十来天,就在他们以为抓住的没准就是个骗子的时候,查哈尔赫琪终于率队前来谈判了。   军帐中,李颇坐在正上,靳朔云立在其身侧,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自己没有拔刀出鞘。七年的时间,当初还带着些许少年影子的脸庞此刻已完全是男人模样,查哈尔赫琪比记忆中更强壮,气势更迫人,举止更沉稳,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眸,仍旧溢满了轻佻和嘲讽,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他去费多大力气动多少心思的。   查哈尔赫琪坐在下面快半柱香时间了,可他压根一点着急的意思都没有,优雅地浅尝着招待客人的草原美酒,一口接一口,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就是来做客的呢。   饶是见惯大场面的李颇,也不禁微微皱眉。他轻咳一声,开口道:“事情已经在信里写得很清楚,想必查哈尔部落是已经有了决定才来接人的吧。”   放下酒盏,查哈尔赫琪轻抬眼眸,嘴角扯出嘲讽的弧度,懒洋洋开口:“李将军恐怕弄错了。今天我过来却是想把人带走不假,但将军信中所提的什么和平相处我可没兴趣。”   李将军皱眉,威严肃起:“你想抢人?”   “呵,那倒不是。虽然这么做是最快的,但我还不至于为了一个不成器的大哥和李将军大动干戈。”查哈尔赫琪舒适地靠在特意给他准备的座位上,满足地叹口气,在李将军即将要爆发之前终于再次开口,“把查哈尔赫兰带上来叫我瞧瞧吧,病重中的父王还挺担心他的安危的。”   靳朔云皱眉,查哈尔赫琪那语气就好象在说,要不是他父亲担心他大哥的安全,他根本不会多理会那家伙一眼。可,那是他的大哥没错吧。世间怎会有如此冷情的人?   查哈尔赫兰很快就被带上来了。由于李将军的宽松政策,这家伙这几天过得也算有滋有味,气色倒还挺红润的。可惜他的好气色只持续到进帐之前。靳朔云敏锐的发现,查哈尔赫兰一看见坐在一旁的查哈尔赫琪,脸色都白了。想当初自己把他斩落马下时,都不见他吓成这样。   查哈尔赫兰被安排坐在查哈尔赫琪的对面,帐子的另一边。一坐定,可怜的大哥就一直没看看向自己的弟弟。查哈尔赫琪压根没理会自己大哥的神态,轻扫一眼确定安全无误后,便将头转向李颇:“李将军大度,一个犯人还照顾的这么周到。”   查哈尔赫兰敢怒不敢言,靳朔云看得倒是一肚子火,可又不好发泄。总不能跳到查哈尔赫琪面前说瞧给你大哥吓的吧。   “人你也见着了,现在说说查哈尔部落究竟作何打算吧,”李颇缓缓道,“大南从来就不怕战争,只是每次打仗受苦的总是平民,我想查哈尔部落的人们也希望和平吧。”   查哈尔赫琪微微眯起眼睛,似在认真思考李将军的话,可不一会男人抬起头来时,靳朔云看到的仍是熟悉的残虐目光:“李将军是骁勇善战的勇士,这一点连我都承认,可李将军不懂做帝王的心思。真正的君主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要么征服别人,要么被人征服,什么和平相处,都不过是暂时的假象罢了。”   李颇不语,侵略,永远是帝王的天性,他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哪怕多一天和平,平民们就会少受一天苦,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在卸甲归田前,为漠北的居民尽最后一份力。   “我帮李将军做个决定吧。三年,让我把这家伙带走,我保查哈尔部落三年不动兵。”查哈尔赫琪又抿了口美酒,满不在乎地叹口气,“要不是父王执意要我大哥安全回家,这三年我都不会给你,李将军,考虑清楚。”   李颇沉思着。眼前的年轻人他只在刚来的第一年与之交过手,当时虽然勉强将其击退,可已是全力拼杀。如今,自己已大不如前,可查哈尔赫琪却比当年气焰更盛,实力恐怕更是深不可测。未来的查哈尔领主,三年,恐怕是他的极限了。   “靳副将,带领人马护送查哈尔少主归营!”李颇做了决定。   “将军!”靳朔云不明白将军为什么这么轻易的就答应了那家伙的三年之约,那哪是什么约定,分明是三年之后的开战宣言!   查哈尔赫琪的目光终于落到了靳朔云身上,不过也只停留了一小下,靳朔云甚至没有看出他的目光有无波动,男人便迅速起身走到查哈尔赫兰面前,居高临下道:“走吧,我亲爱的大哥。咱们回家……”   靳朔云怎么听这话都没有一点温情的意思。查哈尔赫兰勉强笑笑,那表情怎么看都像在说还是住这里舒服点。   靳朔云带领五十精兵名为护送实为监视,查哈尔赫琪虽然只带了十几个人,但不可不防。呼衍部落与大南国的分界是碎叶河,可与查哈尔部落却没有这么明显的分界。它们交接的地方是一大片荒芜的旷野,那是漠北草原上最荒凉的地方,植被稀少,气候干旱,几乎没有人烟。荒野的尽头便是查哈尔部落的大营,而这一端,即是大南。   靳朔云一行人走了两个时辰,终于到了这片荒凉地带。   “再往前就是查哈尔部落了,我们的护送到此为止。”靳朔云坐在浮云背上,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可浮云一路上却异常地不老实,总是喷着粗气时不时还嘶叫上两声。   查哈尔赫琪露出了玩味的笑容:“你不想和我再打一场吗?”   靳朔云大吃一惊,他早已不是七年前的模样,怎么男人还认得出自己?!   “呵,那么执拗的眼神想让我不注意都难,起初我只是奇怪,不过见到这家伙之后我就知道你是谁了,”查哈尔赫琪坐在枣红色骏马上,轻拍浮云的脑袋,结果在浮云即将发狂之前轻松地飞快收手,轻佻道,“当年的两个小家伙,都长大了呢。”   靳朔云讨厌他的口气,那根本不是对等的地位,查哈尔赫琪根本把这当作一场游戏。一切于七年前如出一辙。   “你等了很久吧,其实我也等得不耐烦了呢,”男人扯扯嘴角,“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士兵们纷纷闪开,为蓄势待发的二人空出了足够的地方。靳朔云仔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将军传授的刀法,又沉了沉气,终于驶着浮云冲了出去。他不再是七年前一击即溃的孩童,他早就成长为了草原的汉子!   浮云认得这个仇人,熟悉的气味,讨厌的声音,划在它腿上的那刀是这匹战马幼年记忆中最痛苦的部分。如箭般的冲过去,它带着自己的主人投入了这场等待已久的战斗。   “啧,进步不小嘛,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查哈尔赫琪灵巧的闪过靳朔云的攻击,还不忘嘲讽几句。   靳朔云的攻击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猛烈,查哈尔终于从防守改为了进攻,将靳朔云从上而下劈来的长刀挡过之后,男人眼中精光一闪,竟不用收刀回身便已蓄满力量直直向靳朔云的要害击去。靳朔云没想到对方速度如此之快,来不及出刀抵挡,他只能最大限度的后仰,好在浮云速度够快,瞬间便已退到安全范畴,靳朔云才险险躲过这一刀。   低头看向自己被划开的衣襟,靳朔云不得不承认,自己与查哈尔赫琪仍然不在一个水平上。   “行了,到此为止吧。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凭你想杀我根本不可能。”查哈尔赫琪此刻却没有了轻佻的表情,他只是在平静的叙述一个事实。   男人说的靳朔云都知道,但他不可能就这么放弃,他等待了七年,不是为了等来这么一句话的。深吸口气,靳朔云握紧长刀,再次命令浮云往前冲。   查哈尔赫琪皱眉,眼前的人确实已不是七年前的小孩模样,可这股子纠缠不休的劲儿倒还真是一点没变。想当年自己披红挂彩回部落的时候,着时引来不小的议论,大伙纷纷猜测究竟谁能让部落最厉害的少主带伤见血,可他咬死也没说。那次,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意外,竟然和一个比自己小四岁的孩子打成一团还难解难分。如今,小家伙长大了,可事情却意外的又一次重演。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可能再给靳朔云一点点反扑的机会了。   浮云已经来到面前,靳朔云的招式没有什么新鲜,还是刚才那一套,查哈尔赫琪早就摸清了,用大刀将攻击挡住,查哈尔赫琪准备趁浮云再次转身灵巧闪躲之际给靳朔云致命一击。   攻击被抵挡住后,浮云确实又如之前一般灵巧的迅速闪开。查哈尔赫琪等着浮云再远一点,因为这次他是要真的用全力一击,也是时候让靳朔云明白二人的差距。浮云灵巧的动作在查哈尔的眼睛里已经分解,查哈尔看着它一步步远离,一点,再一点。还差一点就够了,查哈尔赫琪握紧刀……   忽然一个黑影扑来!查哈尔光顾着注意与浮云的距离,一时不察,他没想到靳朔云会在浮云后退的同时竟从战马身上跃起一个使劲直接扑了过来!意料之外的变故让查哈尔赫琪措手不及,已经准备好架势的刀根本来不及收回抵挡这一扑。下意识的男人举起手臂,用血肉之躯抵住了靳朔云几乎是舍命的攻击。   刀砍上查哈尔赫琪手臂的同时,靳朔云的身体也重重的落在了地上。枣红色的骏马在愤怒的吼声中直直地踏了过来,靳朔云已经没有躲避的机会,只能咬牙等着命运的降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浮云如穿云箭般冲了过来,用力撞在了枣红色战马的身上,两匹烈马同时发出了惨烈的嘶叫,靳朔云终于有了逃脱的时间。他也不顾摔落时造成的巨大疼痛,胳膊一用力,快速翻滚出了危险地带。   浮云愉悦地叫着奔回主人身边,靳朔云艰难的从地上爬起,却已经没有了翻身上马的力气。他站在浮云身侧,气喘吁吁地看向被自己重伤的男人。那一刀几乎用了靳朔云全部的力量,如果不是查哈尔胳膊上的防护铠甲,也许落地的便是男人的胳膊。可即便如此,靳朔云那一刀也足已砍断铠甲在查哈尔赫琪的胳膊上留下深深的刀口。   血一滴一滴的掉落,掉到战马身上的几乎看不出来,可落到地面的,却是点点刺目的鲜红。查哈尔赫琪眸子里染上了血色,却奇异的又那么平静。他看着自己滴血的胳膊没有丝毫表情。疼痛,愤怒,哪怕是一点点的懊恼,你在他的身上都找不见丝毫痕迹。他只是那么平静地看着伤口,然后乘着战马一步步走到靳朔云面前,有点困惑的问:“究竟是什么让你连性命都不顾也要杀我?”   靳朔云惊讶的发现查哈尔赫琪真的是在困惑,连自己受重伤的手臂可能都不会让他如此烦恼,他纠结的,是自己的执着。靳朔云忽然想笑,是啊,人家连过节都记不住了呢。可他笑不出来,他听见自己低沉却饱含愤怒的声音:“谁都不可以伤害我的族人,做了,就要血债血偿。”   “族人?你只指草原上的那些家伙吗?呵,我好多年没过来了呢,一点意思都没有。”查哈尔赫琪望着靳朔云,“那时候你多大?”   查哈尔赫琪问的模糊,靳朔云却明白他的意思:“十岁,你挑破崔翰哲胸膛的时候,我就在远处的树上。”   “十岁啊……小孩子的仇恨果然是可怕的。”查哈尔赫琪啧啧感叹,却掩不住他眼中兴奋的噬血光芒,“我对什么族人啊家乡啊可没你这么深厚的感情,不过我喜欢高手,越厉害的对手我越喜欢。如果仇恨能够让你变强,那你就尽情的恨吧。”   这个人是疯子!靳朔云盯着查哈尔赫琪,脑袋里只有这么个念头。男人根本没有正常人的感情,他的存在仿佛只是为了不断的面对强悍的对手,不断的制造杀戮。靳朔云甚至觉得,他的存在就是为了一场等待,等待一个绝对高手的出现,等待一场能让他兴奋至极的对决,然后,华丽的死亡,或者杀死对方。   看向查哈尔赫琪,靳朔云第一次感到了害怕。他可以不退缩,也可以拼死抵抗,但这都消除不掉身体本能的反应,那是对纯粹的强大力量的本能敬畏。   “上次我没杀你,这次也一样。三年后我再回来,应该还能看见你吧。”查哈尔赫琪乘着战马一步步远离,一行十余人慢慢地消失在了靳朔云的目光里。   远处,一片荒芜。   草原上的劲风送来了查哈尔赫琪最后的叹息,“三年,好象定得太久了呢……”   第十六回 暮云空碛时驱马 秋日平原好射雕   把信鸽腿上的纸筒取下,靳朔云不意外的又看到了呼衍灼翎那歪歪扭扭的熟悉字体。自从一年前那家伙养了这么个小东西之后,见面就方便多了,不用哪一方傻傻地到河边去等,能去不能去让这小家伙捎个信儿就行了。   这次呼衍灼翎在信上说有事要告诉他,呵,还真巧,自己正好也有事想告诉那家伙呢。想着三天后的见面,靳朔云不禁扯起了嘴角。虽然和军中的弟兄们关系都很不错,但不知是地域差异或者别的什么,他就是没法和他们真正的打成一片,别人在讨论遥南如何如何的时候,他只能楞楞地在一旁听着,偶尔大家还会抱怨漠北怎么怎么不好,这时候靳朔云就只能离开了,他还不想闹内讧。可呼衍灼翎不同,这家伙跟自己一样,就是从这片草丛里长起来的,他们的根都在这,有时候靳朔云会觉得呼衍灼翎更像另一个自己。   九月初三,碎叶河边。   “你要当领主?”靳朔云瞪大了眼睛,这事可非同小可,他一个边西副将难不成还要和呼衍君主称兄道弟?!   “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哪!”呼衍灼翎白了他一眼,刚说半句就被人打断可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我阿爹近年来不想管部落的事了,可也没急着立领主,他的意思是把整个呼衍部落划分成三份,我们三兄弟一人管一块。”   靳朔云点点头,他多少可以理解呼衍领主的苦心,谁也不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自己的儿子们手足相残。   “那你说说,现在哪一片地儿是你这个小领主的地盘啊?”靳朔云有些好奇。   “那还用问,当然是苏古山这一片啊,紧挨着大南呢。”呼衍灼翎理所当然。   靳朔云有点受不了这家伙简单的心思,笑道:“你是要去治理这片土地的,不是为了方便随时随地过来玩的。”   谁知呼衍灼翎竟难得的认真起来,他看着靳朔云,一字一句道:“只有我守着边境,才能保证永不与大南国为敌。我……不想失去最重要的朋友。”   那双平日里只有调皮的眸子,此刻却异常的坚定明亮。靳朔云忽然发现,原来呼衍灼翎也有心思细密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所以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对进犯者的痛恨。一个将来可能成为领主的家伙,现在,坐在他面前,用他们之间的友谊保证着,永不侵犯。靳朔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当然啦,方便过来玩也是一个原因。”呼衍灼翎有点受不了这么安静的气氛,抓抓脑袋又爽朗地笑了起来。   靳朔云被他感染,也笑了起来。   “对了,你不也有事要和我说吗?”呼衍灼翎忽然想起靳朔云的回信。   “恩,”靳朔云重重的点头,然后像下了多大决心似的,缓缓道,“我要去皇都了。”   “真的?!”呼衍灼翎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惊讶,也许二者都有,“你去年想跟李颇进宫的时候不是还被拒绝了么?”   “不大清楚,反正李将军半个月前和我说的,我们九月初十起程。”靳朔云掩不住脸上的急切和兴奋。   呼衍灼翎拍拍靳朔云的肩膀,道:“看见那小子记得代我问声好啊。啧,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还有,记得问清楚他当年干吗不辞而别,我看你这几年没少烦恼这个。”   靳朔云笑而不语,呼衍灼翎并不知道他和贺无晨的关系,只当他是因为好友的不辞而别耿耿于怀。也好,总不能告诉他,自己和贺无晨早就不是什么兄弟关系了,他们曾经那样亲昵。使劲摇头,靳朔云阻止自己再想下去。明明三年都过来了,可现在却像等不及了似的。   傍晚,二人告别。靳朔云乘着浮云很快离去,呼衍灼翎却转了一圈又绕回了树下。他靠着树干,嘴里叼着跟草杆状似不经心,可你若靠近便会发现,原来我们平日里吊儿郎当没心没肺的呼衍少主也会有如此忧郁的时候。   他一直以为靳朔云已经释怀了,除了小鬼刚走的前半年,靳朔云再也没提过贺无晨。哪怕是去年要回皇都被拒,他也只是笑笑。可今天他才真正明白,靳朔云不但没忘,相反,他根本是天天数着日子在过。靳朔云自己并没有发觉,今天的他眼睛里一直都闪烁着喜悦的光。   “贺无晨,识相的见了面你就赶紧把他快快地放回来,不然……哼哼,小爷一路杀进遥南……”呼衍灼翎拿着树枝在地上戳戳戳,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念叨着,“那小鬼应该变化不大吧,肯定还那么单薄,恩,光长坏心眼儿了……”   看来,贺无晨留给我们呼衍少主的印象实在算不上良好。   篝火,美酒,姑娘,骑射场。呼衍灼翎回到部落看见的便是这番光景。他才猛然醒悟,阿爹说今天晚要在骑射场开宴会的,给他们即将到各自领地的兄弟三人饯行。他光顾着和靳朔云的见面,把这事早忘后脑勺去了!   “臭小子,你给我过来!”中气十足的叫喊,呼衍灼翎怯怯地往正席上面瞄了眼,想不明白这么混乱的场面怎么阿爹还能一下子把他给揪出来。   “阿……咳,父王。”呼衍灼翎生生把那个爹字给咽了回去。不然阿爹肯定又说他没有礼数。   “臭小子还知道回来啊,这么重要的日子干什么去了!”呼衍震气势逼人,三个儿子就数这个不听话,可他还就最心疼这小儿子。唉。   “父王就别生气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嘿嘿,进行到哪了,有没有开始比赛呢?”呼衍灼翎四下张望。呼衍部落的每次宴会,比武大赛是万万不会少的。骑马射箭摔交,草原部落崇尚力量,重视的就是这个。   “就等你了!快过来!”出声的是呼衍灼翎的二哥——呼衍灼烈,早已换好戎装蓄势待发。   呼衍灼翎潇洒一笑,这可是他最喜欢的活动,幸亏赶上了。飞快的换上行头,骑上自己的可爱宝贝儿,第一个冲劲了骑射场。   美丽的姑娘们纷纷停下了舞蹈,痴迷的目光随着她们英俊的少主在骑射场上飞扬。一翻比试下来,呼衍灼翎不知道又迷倒多少少女。论射箭,呼衍灼翎不是最强的,论摔交,也不是最有力的,可他偏偏哪一项都不弱,最后便成了全场风头最劲的家伙。   “阿爹!怎么样,你儿子不错吧!”呼衍灼翎一回来就跳着坐到呼衍震身边。兴奋的也忘了改称呼。呼敷灼烈和呼衍灼金都摇摇头坐回了各自在下面的位置。不约而同的叹口气,他们一辈子也学不来老三这没头没脑的虎劲儿,可父王好象偏偏还就好这一口。   “臭小子,你还好意思回来!不是说这回摔交肯定能赢过涅律嘛,恩,怎么最后就让人给摔趴下了?”呼衍震抬手就给自己儿子脑袋来了重重一下。   “阿爹,涅律比我大五岁还不止哎,他都称霸呼衍部落四年多了,我能和他耗上一个时辰,你就应该大大的表扬我了!”呼衍灼翎觉得自己委屈得很,“再说我射箭不是第一嘛!”   呼延震一听更来气了:“那叫第一嘛,你不过是和白羽打个了平手!”   “可我去年还输给他了啊!”呼衍灼翎认为自己的进步理应受到表扬,“白羽是咱部落的神射手,我都能和他打个平手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下面的呼敷灼烈和呼衍灼金对望,希望三弟不要一冲动又喊出“臭老头”来。   呼衍灼翎虽然没喊臭老头,可呼衍震还是一仰头把碗里的酒喝了个干净。闷闷的叹了口气。   呼衍灼翎有点后悔,连忙道:“好了嘛,那我以后继续努力,明年争取把他们都赢过行了吧。”   呼衍震摇摇头,看向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叹息道:“老三哪,你哪都不差,就缺那么一股子死也要胜的劲儿。”   呼衍灼翎不懂:“差不多就行了呗。世上有那么多高手,我还能都赢了去啊。”   呼衍震笑笑不在说话,只是一碗接一碗的喝酒。看着父亲奇怪的样子,呼衍灼翎知道原因在自己身上,可他就是想不通。算了,想不明白的事就直接不想,这是呼衍灼翎的处世态度。端起酒碗,他也尽情饮了起来。   第十七回 堂上不合生枫树 怪底江山起烟雾   路,已经赶了十多天。除了最处几天的晴朗外,之后一直阴雨绵绵。离皇城越来越近了。   浮云似乎很不喜欢这样的天气,走几步路就要烦躁地叫上两声,或者用蹄子刨刨泥泞的地面。   靳朔云也觉得气闷,密集地打在身上的雨丝,很软,很静,不去注意根本感觉不到。可等真正发觉时,衣襟已湿了一大片,粘粘的贴在身上很不舒服。靳朔云已经换上了对于草原人来说最薄的单衣,可仍是觉得闷热。抬头看看天,雾蒙蒙的。这几天一直如此,似乎踏上了遥南平原,天空就笼上了一层厚厚的暗蓝色廉幕,再也没撤下。   长途跋涉的疲惫,恼人的天气,若不是那股即将见到贺无晨的兴奋之情支撑,靳朔云恐怕早就打道回营了。小时候总听阿娘说遥南平原多么多么好,可等真正看见时,却因为预期过高反而产生了巨大落差。尤其是行走在一路泥泞的雨气中,谁还会有心思去注意花红柳绿呢。   到达皇都的时候,天仍然没有放晴。可笼罩在迷蒙水气中的座座庭院是如此精致,浅溪上的石拱小桥是那样轻巧,完全不同于粗犷草原的风貌,让靳朔云暂时忘记了身上的粘腻。精刻的屋檐,雕花的窗棂,杂货铺前面一排排色彩艳丽的油纸伞,让靳朔云觉得自己走进了谁人的梦中。那样空灵,那样纤细,靳朔云一时间不敢相信这里竟然是大南国的皇都,在他看来,这里更像是哪个未出阁姑娘的闺房,旖旎,烂漫。   “九月正是皇都的雨季,这雨恐怕还要继续下去呢。”李颇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得力部下,靳朔云一路走来就没少皱眉头,他又怎会看不出这个草原小子对雨天的讨厌。只是,这次的皇都之行,靳朔云必须要来。   “将军,离皇宫还有多远?”靳朔云现在恨不得马上飞奔到宫墙里面,然后……然后什么呢,他现在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想尽快看见贺无晨的心情是真实的。   李颇没有说话,而是带着十余人的小队伍在一座气派非凡的庭院面前停了下来,靳朔云抬头,烫金匾额上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边西将军府。   “怎么皇城里还住着边西将军?”靳朔云奇怪地转向李颇,“这里面的将军是谁啊?”靳朔云的思考逻辑很简单,房子修建了就是给人住的,可李将军常年居住漠北,那么自然还有第二个边西将军。   李颇苦笑,他这个副将上打起仗来没话说,可这平日里木头木脑的样实在让人操心:“但凡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在皇城拥有自己的宅院。”   靳朔云还是不能完全明白,以他简单的脑袋很难想象这么一座豪华府第只是为了常年在外的将军偶而回皇城之用。   “就算我一年才回来一次,也不能住在宫里吧。”李颇真想敲开这小子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塞满了漠北的青草,“别傻楞着了,快进府,明早随我一起上朝。”   靳朔云下意识地跟着李颇走了进去,可脑子还停留在将军刚才的话上,明天早朝……那不就表示他能见着贺无晨了?!心情瞬间飞扬起来,一连几天的阴霾好象都被这个认知给驱散了,雨还在下,心却晴朗起来。   飞星流云,雕龙画栋,气势恢弘的皇宫与整个皇城的精巧细致形成极大反差,却又莫名的融洽。靳朔云看着这座大南国的权力中心,恍惚间有一丝怔仲。直到李颇的声音传来,他才跟上了将军的脚步。   金殿上坐着的人,也才二十三四岁,端正的五官平静如水,沉稳睿智,却也仅此而已。如果他不是坐在高高的宝座上,如果不是下面整齐排列的满朝文武,靳朔云不会产生一点正面对着掌握整个大南王朝人的真实感。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面,急切的目光四处搜寻,却遍寻不到那抹熟悉的影子。   “李将军多年守护漠北,辛苦了。”金殿上的人慢慢开口,声音不大,却极有威严。   “老臣能为大南国尽份力,死而无憾。”李颇字字肺腑。   贺无桓望着两鬓衰白的老将军,也不禁有些内疚。若非他大南国重文轻武,又怎会让这样一位花甲老人仍披挂征战。思及此,皇帝再次开口:“老将军信中说,军中有一年轻副将骁勇善战堪当大用,不知今次是否随将军进宫?”   李颇对着靳朔云使了无数个眼色,光顾着四下张望的家伙压根没注意,整个大殿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李颇却只得在这样诡秘的气氛中硬着头皮厉声呵斥:“靳朔云,还不快面见圣上!”   “啊?哦。”靳朔云楞了楞神,这才发现全金殿大小官员统统奇怪地盯着自己,再没常识的人此刻也知道要犯大错了。靳朔云连忙上前一步:“边西副将靳朔云,参见圣上。”   仍然鸦雀无声,靳朔云偷偷瞄了一眼皇帝,完全没有叫自己起来的意思。再看看李颇,那表情就像要把自己给生吞活拨了。靳朔云困难地咽了咽口水,好象有什么地方还差了那么一点点,什么地方呢……啊!靳朔云猛然醒悟,连忙大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靳副将平身。”   简单五个字,却让整个金殿上的低压一扫而空。靳朔云偷偷地擦了下冷汗,心里却开始埋怨这皇帝也真是的,就那么一句话嘛,再说了谁都知道是不可能实现的,还偏要听。一旁的李颇幸亏听不到自己副将的心声,不然肯定当场气晕过去。刚才那一下,已经让这位边西将军的心脏间歇性停跳了,好么,自己半辈子的战功,险些让靳朔云一句话给抹个干净。   “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靳副将今年多大?”贺无桓问道。   “回陛下,靳朔云今年整二十。”靳朔云有问必答,相当配合。当然他也不敢不配合。   “何时从军?”皇帝又问。   “十一岁。”靳朔云记得清楚。   “哦?”皇帝略显惊讶,然后便陷入了沉思,良久,大殿上的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皇帝才终于再次出声,“从军九年,那么静亲王去漠北静养时你便已在军中了。”   不是疑问句,可也不是完全的肯定句。皇帝奇怪的句子让靳朔云不知道怎么回答。而且皇帝提到了静亲王,靳朔云先是迷茫,接着猛然反应过来静亲王不就是贺无晨那个小家伙嘛!可问题又出现了,皇帝为什么忽然提起这段往事呢,到现在靳朔云也多少明白点当年的事名义上为静养,其实说发配来得更恰当。要不是贺无晨生的那场大病,还不知道多久才会被接回去呢。   胡思乱想之际,皇帝已经再次开口:“二弟,靳副将当年如何,想必已是少年英才了吧。”   被点到名字的人缓缓出列,靳朔云看着似曾相识的英俊侧脸,却怎么也无法把眼前高大挺拔的人影与记忆中的小家伙重合。才三年多点,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变化!不只是身高,模样,连整个人的感觉都大相径庭。难怪他搜寻了半天也没认出来贺无晨,这换了谁也认不出来啊!   这厢靳朔云正混乱呢,那厢贺无晨已经开口了。低沉温润的声音在金殿上尤为清澈:“臣弟当年太小,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不过印象倒还隐约有一些,似乎当年靳副将就已经是总兵了呢。”   靳朔云看着贺无晨的嘴一开一合,却没办法消化那家伙吐出来的字句。身高变了,样子变了,声音变了,连记忆……都变了么?那般的亲昵,那般的炽热,如今竟成了什么隐约的印象!?   靳朔云忽然觉得自己在做梦,恩,肯定是梦,眼前的家伙根本不是贺无晨,这也不是什么皇宫金殿,他现在没准正在自己的帐子里四仰八叉地睡着,手边是明天出发准备的行囊,他就要进皇都了,就要看见贺无晨了,于是他做了奇怪的梦。肯定是这样的,肯定是……   “靳朔云!陛下让你退下了!”李颇一把将呆楞中的家伙扯回了官员队列,“陛下恕罪,他第一次进宫面圣,还不太懂规矩。”   贺无桓倒不以为意,在他看来,这样一个莽撞少年反倒比那些从不犯错的官员更让他心安。   早朝继续进行,只有靳朔云一个人待在队伍里,仿佛错置了空间。粘腻的感觉又回来了,靳朔云觉得大殿外滴滴嗒嗒的水声全都击打在了自己的心上,一滴,两滴,三滴……然后,心就出现了一个窟窿。起先是很小的眼儿,然后慢慢变大,最后变成了个大窟窿。心到哪去了呢?靳朔云觉得找不到自己的心了。它好象已经不在胸膛里跳动,而是丢在了别的什么地方。   早就该想到的,三年前贺无晨就是不告而别,自己凭什么认为他肯定有苦衷呢?凭什么觉得再见面小家伙肯定会向他解释?就凭他们那仅仅一个晚上的亲热?靳朔云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却又禁不住握紧。他其实早就不生气了,他不在乎贺无晨的不告而别,也不需要他给出个合理解释,他其实就是很单纯的高兴,高兴能够又一次见到贺无晨。他甚至无数次的想象小家伙三年后的样子。现在,他看到了,呵,还真是仅仅看到了而已。   第十八回 花自飘零水自留 两种心思一缕愁   整个早朝,贺无晨都没有看向他一眼,哪怕是回答皇帝问题的时候。最后,还是在李颇的怒视下,靳朔云才反应过来赶紧跪下行礼,退朝。文官,武官,皇亲,从金殿出来后,分散于不同的大门。   怎么回到将军府的,靳朔云已经记不得了。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了府内正堂。李颇敲了下他的脑袋,劲不大,还有些宠溺的意味:“你小子今天在大殿上发什么呆啊,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不过……”李将军话锋一转,“这分寸倒拿捏得恰倒好处,武将善战就行了,最好呆一点楞一点皇帝才敢把兵权交到你手里啊。”   靳朔云奇怪地看着李颇,将军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清楚,可合起来却让人没法理解。李颇倒不以为意,接着说道:“中午好好休息,下午皇帝可能会宣咱们进宫。”   靳朔云楞楞地点点头,大脑一团乱,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睡觉了。遥南的软塌对于睡惯了席子的靳朔云而言却是个折磨,整个身子几乎陷进了床塌,让他呼吸困难。可即便这样,靳朔云仍然睡了过去,仿佛睡着了,就不会再有烦恼。   下午,皇宫果然传来消息召他们觐见。靳朔云觉得这觉睡了还不如不睡,浑身酸疼不说,脑子更是昏沉沉的。用凉水洗了把脸,勉强让自己精神起来,靳朔云随李颇第二次踏进了皇宫。这次他们没有再去金殿,而是直接到了皇帝的书房。   一路走来,靳朔云被皇宫曲折的回廊别苑弄得十分头大,他觉得要是没有人带路,自己很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皇宫。靳朔云不明白遥南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家建的这么复杂,像草原上的帐子,多好,进去是简简单单,出来是一马平川。   胡思乱想间,靳朔云已经跟着将军踏进了皇帝的书房。太监把他们领到,就识相的退下了。贺无桓转过身来,示意臣子们坐下,李颇和靳朔云才略为紧张的落座。可也仅仅如此,若说大殿上的皇帝还有那么些许威严气势,如今就坐在自己面前的贺无桓,实在让靳朔云没法和整个大南国联想起来。靳朔云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也无法理解遥南人心中等级森严的阶级制度,他知道皇帝崇高不可侵犯的地位,却从不会因此觉得自己只是蝼蚁般的升斗小民,广阔的草原在赋予他坚韧生命力的同时,也给了他一颗自强不息的心。   “李将军,朕要和靳副将单独谈谈。”皇帝平静开口,却是不容质疑的语气。李颇有些担忧地看看靳朔云,却仍是遵命退出了书房。   靳朔云奇怪极了,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询问的时候了。他静静地坐在那,等着贺无桓再次开口。   眼前的皇帝先是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又整了整桌案上的书卷,才缓缓抬起一直微敛的眼眸:“靳朔云……”   “臣在。”靳朔云马上回应。   “二十年,这是你第一次走出漠北,对么?”   皇帝不咸不淡的问话让靳朔云抓不住头绪。可他还是认真答道:“臣生在漠北长在漠北,这次确实是臣第一次出来。”   “十年前,镇守漠北的骠将军崔翰哲上任第一天,就被查哈尔部落的少主砍下了首级。当时朝野再无人选,父皇十几道金牌招回了已经告老还乡的李将军,”年轻皇帝的目光悠远,仿佛已经回到了那个年代,那个场景,“李颇说他能再战十年的时候我就在父皇身边。十年啊……弹指一挥间……”   靳朔云也有些恍惚,年轻帝王十年前的记忆在皇都大殿,他十年前的记忆在漠北草原,可这遥远的两个场景却因为同一个事件而有了奇异的重叠。   “李颇说你是他最欣赏的部下,如果他要离开,那么你是最合适的接班人。”皇帝已经从回忆中挣脱出来,看向靳朔云的目光清亮。   皇帝的意思,靳朔云隐约明白了。他迎上帝王审视的目光,不卑不亢。   “靳朔云,朕只问你一次,你想好了再回答。”年轻的皇帝眸子里闪着深沉的光,“你能永远忠心于贺氏王朝吗?”   靳朔云没有马上回答,皇帝让他想,他就真的在仔细的想,用力的想,可最终,他缓缓摇头:“我只想永远守护漠北。”   皇帝有片刻的楞神,可又很快释然:“这就够了。宣李将军进书房!”   李颇走进来时,正对上皇帝异常明亮的眼眸,他有些担心地看看靳朔云,又看看皇帝,正要跪下,贺无桓已先开口:“李将军免礼,坐把。这不是金殿,不用拘谨。”   李颇刚一坐定,便看向靳朔云,那目光分明在说你小子没给我惹什么事吧。靳朔云无辜地眨眨眼,那意思是说我应该……没惹什么事吧。   眼波交流间,皇帝已经再次出声:“李将军,朕恩准你告老还乡。”   李颇猛地抬起头,看看靳朔云,又看看皇帝:“那……老臣的继任……”   “靳朔云,明日早朝朕会封你为新一任的边西大将军。”年轻的皇帝语气很轻,却有着不可忽视的威严。   “谢主隆恩。”靳朔云暗暗握紧了拳头,他终于要扛起守护整个塞北的重任了。   第二天早朝,皇帝的任免令引起轩然大波。朝堂上顿时哗然,众大臣议论纷纷。原因很简单,大南国的历史上还没有游牧民族做过大将。因为游牧民族与边境部落属同宗,很难保证不会发生临阵倒戈引狼入室的事情。   可贺无桓还是力排众议,坚持了自己的决定。靳朔云是游牧民族也好,是边境平民也罢,甚至哪怕他真的曾和那个在漠北住过两年的二弟有私交,这个将军贺无桓也封定了。不为别的,就为靳朔云承诺守护时眼里涌动的光芒,那是毋庸质疑的对那片遥远土地的热爱与神情。   这一日早朝,静亲王称病未到。   散朝后,靳朔云以想在皇城街道四处转转为由,让李颇先回将军府了。而他自己,则按着从官员闲谈聊中打听出来的静王府地址,在错综复杂的皇城里绕来绕去。静亲王十七岁时搬出绣水宫,从此在皇都拥有了自己的府邸。   靳朔云努力回忆着那个饶口的地址,什么街,什么巷,东走一百尺……奇怪的位置名称让靳朔云一头雾水,淫雨霏霏的街道在刚散朝的清早根本没有人影,即便是偶尔有一两个靳朔云也很难发现,天太暗了,厚厚的乌云把整个皇都笼罩在一片深蓝色的帐幔中,靳朔云抬起头深呼吸,思念起草原的阳光来。   从杂货铺出来,靳朔云总算打听到了确切的静王府的方位,代价是手中多了一把暗黄色的油纸伞。靳朔云不得不感慨遥南人的精巧和细腻,纤巧的细竹伞骨,平滑的油纸,被几下连接到一起,就成了避开恼人雨丝的绝佳工具。靳朔云在漠北也见过油纸伞,那都是遥南的士兵们带过来的,可惜很少能派上用场。因为漠北几乎没有遥南这般温柔的绵雨,要下,便是倾斜的暴雨,而那脆弱的油纸伞在草原的暴雨中根本坚持不住。漠北人从不打伞,大雨在他们眼中是上天恩赐给草原的甘霖,滋润着漠北人与草原一同成长。   靳朔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喜欢遥南的雨了。草原的雨是暖的,像豪爽的拥抱,倾斜了个把时辰后马上会出来大大的太阳。而遥南的雨是冷的,仿佛锋利的细针,一下又一下直至扎进人的骨头里。   “静王爷今日身体抱恙,概不见客。”静王府的门子上下打量了靳朔云两眼,便头也不抬的粗声道。   靳朔云气不打一处来:“你都不用通报的吗?告诉他,新任边西将军靳朔云求见!”   报出的名号让门子一楞,想了半天估计也觉得应该不会有但胆大包天到冒充朝廷一品大元,于是利落的转身进府通报去了。   收了伞,靳朔云无力地靠在静王府气派的门楣下,脑子一团乱。来找贺无晨,完全是凭着一肚子怨气,自己惦念了他三年,怎么能一句记不清就打发了。最让人郁闷的是人家这句不记得还不是跟他说的。   “臭小子……”把地面想象成贺无晨的脸,靳朔云用纸伞在青石板上一下又一下地戳着。一会见了要说什么呢?问这几年可好?问为什么在金殿上要说不记得?还是二话不说直接先揍一顿?靳朔云越想越觉得最后一个方案深得自己心意,反正看那家伙现在的样子,应该挺禁打的。   正想着呢,门子回来了。靳朔云起身站直,刚要迈过门槛,结果被门子一抬手礼貌的阻止了:“王爷说了,身体不适,谁都不见。”   十二个字,靳朔云却花了好长时间才理解。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贺无晨非避不可的事情。都这样找上门了,那家伙竟然还敢说不见!   “将军请回。”门童的声音有礼有节,却很强硬。   靳朔云二话没说,直接转身离去,倒让门子有些吃惊,他还以为这位将军会硬闯呢。想到刚才自家王爷听见这位将军求见时的目光,门子出了一身冷汗。明明是王爷吩咐拒绝的,可为什么他还是有种自己会大祸临头的感觉。   靳朔云哪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主,要说刚才他是小有怨恨,那么现在他可是一肚子的火。绕到王爷府西面的围墙下,靳朔云把伞一丢,三两下就要翻墙而入。好你个贺无晨,有种你就别让我逮住!怀抱着满腔委屈和愤恨的靳朔云刚爬到一半,却忽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又给拖了下来。吧唧,整个人摔在青石小路上,说不疼绝对是骗人的。   靳朔云恨恨地抬起头想看看是谁破坏自己的爬墙计划,结果一抬头,气焰便消散的一干二净:“……李将军?”   李将军难得的板着脸,看向靳朔云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跟我回府。”   靳朔云乖乖的跟上,没敢说半个不字。   将军府内,李颇坐在大堂,看着自己最宠信的部下满脸委屈窝在椅子里,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到人家静王府想干什么?”   “今天早朝我听他们说静王爷不舒服,所以下朝后想去探探病……”难得的靳朔云还能编出点瞎话。可惜这一套对李将军完全不管用。   “探病有翻墙的么!你个臭小子,和我还耍上花枪了!”李颇喝了口茶顺顺气,才又语重心长道,“我知道静王爷来漠北那两年,你们两个很要好。可现在他回皇都了,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你明白么?”   靳朔云摇摇头,又点点头。他隐约明白了一点,可又不完全明白。   李颇也不跟他绕圈子,自己即将告老归田,不趁这个时候多给靳朔云灌输点错综复杂的宫廷争斗,恐怕今后就没机会了:“听着,没有一个皇帝喜欢自己的兵权大将和其他皇亲们走的太近,尤其是和可能威胁到自己皇位的人。当年要不是静亲王在漠北得的那场大病给了静王派话柄,皇帝根本不可能把静亲王再召回皇都。所以这些年来,静亲王一直避免跟任何可能让皇帝产生不安的人接触,尤其是你今天刚刚被封为边西大将。明白了么?”   靳朔云终于认真的点头。其实说明白了并不复杂,只是他从没往这上面想过。是不是人一旦进了皇城,心思都要像错综复杂的深宫庭院那样百转千回?   李颇叹口气:“回房休息去吧。明天咱们起程。我的老家在皇都北面,还能陪你走上一程。”   靳朔云安静的退出了大堂。走到后花园时,他鬼使神差的停了下来。院子里翠绿的芭蕉正被雨滴打得声声作响,靳朔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被水冲得发亮的宽大叶子很漂亮,绿油油的,让他想起了碎叶河边的那棵老树。油纸伞丢在了静王府的西墙外,身上早已粘腻不堪。雨,还在下。   我发誓,我会一直对你好,一直保护你。   就像守护你的漠北一样?   恩,就像守护漠北一样。   却原来,有些事情是无法并行的。   “你走的时候就打定主意不再见我了吧……狡猾的家伙……”靳朔云抱膝靠在花园的亭子里,叹息着。他了解了,却觉得好累。皇城昏暗的天空,那就像个巨大的罩子,将城里所有人都困在了阴冷的水气里。   雨季,似乎没有尽头。   刺骨的冰凉从背靠的石柱上透进了身体,靳朔云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他连漠北最冷的严冬都不怕,却禁不住遥南雨季悄无声息的侵蚀。将膝盖抱得更紧了,靳朔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思念过漠北,他想念那里疯长的青草,想念奔腾的碎叶河,想念一望无际的旷野,想念呆头呆脑的呼衍灼翎……   浮云烦躁的嘶叫声从后院传来,靳朔云起身来到后院马厩,小家伙正不耐烦地喷着粗气,见靳朔云出现,叫得却更欢了。原来是马厩的棚子禁不住细雨温柔却持久的侵袭,开始渗水了,水珠一滴一滴的全落在了浮云身上,弄得小家伙混身难受。   靳朔云温柔的揽过浮云的脖子,小家伙可算安静下来,听话的任主人搂着,还时不时地拿脑袋蹭蹭撒娇。被弄得痒痒,靳朔云不禁轻笑出声:“原来你也不喜欢这里啊,恩,好,咱们明天就回家……”   静王府 书房   “又是那个靳朔云?他到底什么来路?”   “一个故人罢了……”   “要是这么简单你就不用连早朝都不上了,虽然明哲保身没有错,但你这么做反而过了吧,小心让皇帝看出……”   “我有分寸。你把你该办的事情办好就行了。”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中,只是……”   “说。”   “恕属下直言,边西将军虽说远在漠北,但毕竟握有重兵,如果王爷没法保证靳朔云到时候会帮助我们,那么我们只能……”   薛临说到这里忽然止住了。再没眼色的人也看得出贺无晨此刻的表情绝对算不上愉快,更何况他这个靠头脑吃饭的谋士。   “果然,你只要自称属下,提出的建议都那么让人讨厌。”贺无晨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件事先放着吧。”   既然王爷已经摆明不愿多谈,薛临纵有天大的意见也只能咽下去。识相的退出书房,他知道现在的贺无晨需要一个人待会儿。   书案上,平整摊开着一张宣纸,画只完成了三分之二,却赫然是靳朔云如今的模样。只是金殿上的一睹啊……贺无晨已记得分毫不差。   “你说过要保护我的,我可没忘……”贺无晨边叹气边继续勾勒那朝气的轮廓,“啧,总觉得你会反悔呢……”   第十九回 萧涩行囊君莫笑 独留长刀倚青空   天气放晴是在第九天的中午,那时候靳朔云已经到达了贺延山。五天前辞别的李颇,八天前走出了遥南。当意识到终于把皇城,冷雨,还有一切纷扰完全抛到了身后时,靳朔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心,也放晴了呢。   山间晴空万里,偶尔还会看见几只叫不上名字的大鸟从山谷的上空翱翔而过。鸣叫声空旷,明亮,悦耳。沿着山涧的潺潺小溪,一行人马连步子都轻快起来。终于不再受湿气的侵袭让浮云的蹄子一颠一颠的,小家伙似乎也知道,翻过山,就是漠北了呢。   “加快速度,争取天黑之前翻过延贺山。”靳朔云对着身后的一干将士大声道。   “是——”众军士齐声应答,之后便扬起一阵尘土。   延贺山里没有多少人家,如果不趁天黑之前翻过山去,就真的要以天为盖地为庐了。   黄昏时,靳朔云一行人已经到达了山的另一边,只是山路崎岖,下山还颇为费力。靳朔云盘算着到达山脚时怎么也是深夜了,不过好在下面便是草原,对于他们这些住惯了帐子的人在草原忍一夜总是好过山中寒宿的。   正想着,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骚乱。仔细倾听,竟是兵刃交接的声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是靳朔云的风格,正想驱马上前,探路的兵卒已经前来禀报:“将军,前面好象是山贼在打劫。”   靳朔云皱眉,延贺山地处偏僻,又是遥南和漠北的交界,总有一些为非作歹的山贼在这里打劫来往的路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是他靳朔云的风格,再说这延贺山也算是漠北的地界儿,这样想着,他便大声道:“众将士跟我到前面看看!”   发生事情的地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靳朔云到达时双方战斗正酣。之所以称之为战斗,是因为被打劫的一队人马看起来也不是普通的商旅,各个手执兵器一招一式还颇有些意思,最奇怪是的他们服装整齐,相比之下反倒山贼更像是七零八落的乌合之众。不过山贼终究是实战经验丰富,再加上人数占优,逐渐的已经开始占据上风。   靳朔云正想命令手下士兵上前支援,目光忽然被一个年轻人吸引。那人也和其他被打劫的人一样穿着白底蓝边的衣衫,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身上并没有其他同伴的那种紧张感,或者说你在他的身上根本找不出任何一种感觉。他仿佛只是很尽职的在那里挥刀,从容,平静。   年轻人的兵刃是寒影刀,这种刀并不常见,因为它过于狭长的刀身和同样细长的握柄总会延迟攻击的速度,寒影刀立于地几乎有一人高,而习刀者更喜欢能够配在腰侧随时砍杀的弯刀或者半短刀。   靳朔云眯起眼睛,正是因为知道寒影刀不好用,才能看出眼前年轻人的刀法有多么的凌厉恐怖,不乖张,不耍花,就是那么平实的一刀接一刀,却快得让人心寒。风驰电掣般,又几个山贼倒地。   可奇怪的是,你在他的身上找不到任何杀气或者一丁点儿侵略性的东西。看向年轻人的脸,平凡到让人过目即忘的五官,不粗犷,不秀气,真的只是平凡。靳朔云觉得如果有些灵动的表情,也许那张脸会看起来不同一些。可惜,没有。生气,愤怒,兴奋,激动,紧张,踌躇……你在那张平凡的年轻面容上找不到以上任何一种,唯有平静二字。   不知不觉间,局势竟因年轻人而有了新一轮的变化。短短的时间内,山贼们一个又一个的倒下,最后竟只剩年轻人持刀而立,安静地环顾四周东倒西歪的人。看了一会,似乎确定山贼们再没有反击的余地,年轻人才长舒口气,正想走向自己受伤的同伴,忽然像感觉到什么似的抬起头,平静的目光与靳朔云交接。   “边西大将军在此,何人胆敢造次!”兵卒大喝。   靳朔云见年轻人先是微微一楞,继而看见自己的腰牌,便露出了了然的神色,年轻人没有靠近,只是原地单膝跪下,平声道:“属下简适,冀州人,今年十九。带领冀州城新征士兵前来漠北报道。”   平凡的脸,平静的表情,没有一丝起伏的平淡声音,这个叫简适的年轻人一旦收起寒影刀,便消失了最后一丁点存在感。兵营里几乎见不到这样的人,好象什么事情都不会扰乱他的平静,不是城府很深的内敛,非要说的话,更像是对什么都不执着的清净和淡泊。   直到简适开口,靳朔云才看出那整齐的衣衫正是征召新兵的统一服饰,难怪从刚刚起就一直觉得眼熟。   “你是带队的新兵吗?兵符呢?”靳朔云开口问道。按照大南国的规矩,任何一个城镇征召新兵后总会临时任命一个比较优秀的新兵作为带队者,持朝廷下发的特殊兵符前去应该报道的地点。   简适从怀中取出兵符,抬眼望向靳朔云,似乎在问由我向将军递呈还是旁边的军士代递?   靳朔云皱眉,这在他看来不应该成为一个问题,谁递应该是一样的,可简适似乎对礼节颇为看重,于是靳朔云只得开口道:“你呈上来吧。”   简适缓缓起身,有礼地将军符交到了靳朔云的手中。果然不假,眼前的这队新兵正是九月刚从冀州征召至漠北的,不多不少整二十人。既然在此遇见,自然要汇合一路同行,就算他们提前报道吧。   好在受伤的士兵不多,靳朔云便命人将伤者纷纷抬到马背上。相比之下,山贼们要凄惨的多。简适的刀没有取任何人性命,却足以让他们寸步难行。靳朔云令一个兵卒先行下山报官,其余人马则继续匀速下山,向漠北方向前进。   “简适,你的刀法学几年了?”行进中靳朔云刻意接近这个与自己差不多一般大的年轻人,并开始了攀谈。在靳朔云这里,有了疑惑就要解决,他对简适很好奇,所以想问什么便直接开口。也幸亏他碰到的是处于什么状况都不会惊慌或者根本惊慌不起来的简适,若是放在别的新兵身上,大将军亲自攀谈,那肯定是受宠若惊。   “属下七岁时父母双亡,后被师傅带到山里面学习刀法,两个月前师傅去世,我这才下山。算起来学刀有十二年了。”简适的回答条理清晰时间明确,该有的一样不缺,可就是让人听起来觉得干巴巴的,一点没有想象空间。   “那怎么想起来当兵呢?”靳朔云又问。   “下山时正好遇上朝廷征兵,我就报名了。”简适答的再自然不过。   靳朔云困难的咽了咽口水,当兵这种几乎关系一辈子前途的大事到了简适那里,好象和买一颗大白菜没有什么区别。正好路过菜市场,正好碰上的是大白菜,所以就买了。   “那如果没碰上朝廷征兵呢?”靳朔云继续问,这个问题完全是他自己好奇。带着这样的好身手,靳朔云很想知道如果不当兵,简适会做什么。   表情不变,唯一能证明男人在思考的仅仅是他略歪头的动作,不一会,靳朔云听到那个平静的声音说:“可能到武馆当护院吧,我在征兵处报名的时候好象看到一家武馆在招这个。”   靳朔云险些从浮云身上掉下来。原来天底下真有这样的人,他们没有欲望没有追求甚至连个短期目标都没有,活着就是跟着命运自然的延伸,往前。   无欲,则刚。难怪简适可以拥有那样平实却凌厉的刀法。恐怕在他看来,刚刚的战斗和平时的练刀没有任何区别。也只有心无旁骛,才可以如此的宁静而淡泊。   耸耸肩,靳朔云失去了继续探究的欲望。因为简适也实在没什么可探究的了,他厉害是不假,可活到这份上也太乏味了吧,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有着一大堆执念,所以才会因为权利、地位、爱情、友谊等等或喜或悲,虽然有时真的觉得难受的快要死过去,可也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自己是真实活着的吧。   结束了交谈,简适又整齐的归入了队伍。一步不差地跟着前面的人赶路。靳朔云无聊地叹口气,他果然还是喜欢呼衍灼翎那张表情丰富的脸。   漠北,近在眼前了。   第二十回 九月延贺风似刀 碎叶遇贼血染袍   回到漠北的第五天,靳朔云在老地方见到了呼衍灼翎。虽然已入初冬,可河面仍然湍急汹涌,看着呼衍灼翎费力的撑着木筏,靳朔云终于有了回家的真实感。   “喂——你还笑!除了冬天,我每回过来都比打仗还累!我这么辛苦为了谁啊,你还不领情……”呼衍灼翎絮絮叨叨的,三下五除二可算靠了岸。   “冬天倒是不用划船,不过你得防着别掉冰窟窿里。”靳朔云揶揄道,不期然的想起了那年相遇的光景。冷风,冬末,融冰,三人……   猛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靳朔云连忙甩头让自己回到现实。   “那么多年的事你怎么还记得啊。”呼衍灼翎辛苦地上岸,拍拍溅到身上还没来得及晕开的水渍,走到树下大咧咧地坐了下来,“你这皇都去的可值啊,听说当上大将军了,嘿嘿。”   “你这消息够灵通的。”靳朔云舒服地靠着树干伸了个懒腰,“呼,还是漠北舒服。”   “怎么着也是邻居啊,这么大的事能不传开么。”呼衍灼翎说完像想起什么似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我可听说好多家伙在蠢蠢欲动呢,都想在李颇离开局面未稳时大捞一票。你可得小心点。”   靳朔云皱眉:“好多家伙?”   “恩,像碎叶河这一带的河盗啊,你们西北边那些马贼啊,乱七八糟的反正挺多家伙呢,”呼衍灼翎想了想又道,“不过查哈尔部落倒是没什么动静,奇怪。”   “没啥奇怪的,查哈尔赫琪向李将军承诺过,三年不动兵。”靳朔云解释道。   呼衍灼翎露出了奇怪的表情:“这到底算和平承诺还是开战书啊?查哈尔赫琪……呀!”   “怎么了?”靳朔云看着忽然把眉毛皱成一团的男人。   “忘了告诉你,在你离开漠北这段时间查哈尔部落有了新领主。”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了。”靳朔云叹口气,虽然和查哈尔赫兰仅有一面之缘,但他对其弟弟的恐惧让靳朔云印象深刻,“查哈尔赫琪当领主,漠北别想太平了。”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啊。”呼衍灼翎喃喃道。   “厉害到让人害怕的家伙。”靳朔云很中肯的给出答案,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性格扭曲。”我们得承认,靳朔云将军的评价多少带有一些个人情感倾向。   “光顾着说没用的了,”呼衍灼翎猛的一拍脑门,“贺无晨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呀?”   “恩……挺好的,他现在稳当地做他的静亲王呢,”靳朔云边说边用手比画着,“他现在可不是当年那个小家伙了,个子和我差不多高,倒不太壮不过看着已经挺结实了,样子变化挺大的不过眉眼还能看出来点小时候的意思……”   “喂,”呼衍灼翎皱眉轻轻打断,“不想说咱就不说了,别天花乱坠地给我胡扯。”   靳朔云苦涩地勾起嘴角,沙哑道:“也不算胡扯,他就是变化挺大的……”   呼衍灼翎不知道靳朔云和贺无晨究竟怎么回事,但他敏锐地捕捉到靳朔云隐匿于眼睛深处的痛苦光芒。那眸子在一个月前明明是溢满了喜悦离开的,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靳朔云期盼去皇都的心情,可回来,却变成了这样。就算这其中有天大的曲折,呼衍灼翎也决定把贺无晨列为拒绝往来户了,反正对那小鬼也没什么好感。   “不说了。他做他的王爷,你做你的将军,隔着十万八千里呢。”还有一句话呼衍灼翎没说,最好这辈子也别再见面。   “对了,今天怎么没见着浮云?”呼衍灼翎换了个话题。   “刚洗完澡,懒在马厩里睡觉呢。”靳朔云的心情多少轻松起来,因为他想起今天简适给浮云洗澡时的情景。   以前别人给浮云洗澡时,那小家伙总是调皮捣蛋不把周围弄得一团乱绝不罢休,并不是它讨厌洗澡,相反,浮云最喜欢的就是下雪天和洗澡。所以它用各种活泼的捣蛋来表明对这项活动的热爱。可自从简适接手后,除了开始几回,之后每次的洗澡浮云都莫名的安静下来,倒不是听话,反而更像是意兴阑珊,就那么耸拉着脑袋任简适给自己冲洗,偶尔还会打个哈欠。靳朔云坚定的认为浮云那小家伙也发现了简适的乏味。不过鉴于每次经过简适的洗澡,第二天浮云总会精神饱满,所以这个工作基本上成了简适的永久性任务。   靳朔云浅浅的笑靥就让呼衍灼翎的心情也跟着飘了起来,他大力的拍拍靳朔云的肩膀,朗声道:“你现在是大将军了,那塞北这块儿都是你说了算吧。贸易啊什么的你是不是也得管管?”   靳朔云点点头,虽然将军的职责仅限于守卫边疆,但要较起真儿来,还真算是塞北地区最大的官,有时候许多关系到边塞居民生活的问题他也需要操心。   “我想在碎叶河这儿建个集市,”呼衍灼翎阐述着自己的想法,“冬天快到了,苏古山这边盛产貂皮,但缺粮食,你们塞北粮食不缺可这御寒的东西不多吧,所以我就想能不能开辟一块地方专门让咱们两边的人互通有无,除了粮食貂皮,还可以交换或者买卖别的东西,各取所需不是挺好吗?要是弄的好,以后一年四季都可以弄,也算促进边境繁荣。”   想法倒是好想法,可打死靳朔云也不相信这么有建设性的意见出自呼衍灼翎的脑袋:“这是哪位高人支的招儿啊。”   呼衍灼翎立刻不满地大叫起来:“我想了好些天才想出来的!我就想着怎么才能让边境一直和平下去,想得脑袋都疼了才想出这么一个法子……”   得,还把人家呼衍少主给委屈了。靳朔云克制自己想笑的不厚道举动,道:“算我冤枉你行了吧。我道歉。”   “这还差不多,”呼衍灼翎撇撇嘴,然后又恢复了精神,“你想啊,让两边的人多点交流,最好做做买卖就成了朋友,日子不就平静了么。当然啦,最开始肯定还是要加以防范,我们两两边都要派点兵来维持秩序,免得出什么乱子……”   “你阿爹知道你的打算么?”靳朔云忽然问。   没想到呼衍灼翎竟大方的点头:“早就和阿爹说过了。不过……老头子觉得希望不大。”   “为什么?”靳朔云奇怪道。他觉得这是一举多得的事啊。   “你想啊,这么多年我们部落没少骚扰塞北,虽然这两年平静了,可双方也没什么融洽的关系,哪能说建个集市就建呢。”呼衍灼翎说到这里,忽然又笑了起来,还有那么点沾沾自喜的意味,“不过老头子要是知道现在的边西将军是我兄弟,估计就不会这么想了。嘿嘿。我咋这么厉害呢,随便拿出个朋友都是大人物……”   “你到底是想夸我啊还是想夸你自己啊。”靳朔云明明受不了,嘴角却止不住的上扬。   天色又不知不觉的暗了下来,靳朔云发现每次跟呼衍灼翎瞎混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也幸亏有了这小子,自己才能这么快的从遥南阴雨中脱离出来,呼衍灼翎就像草原上最温暖的劲风,呼啦啦几下子就把他从里到外吹个干透。   如果没有之后的那个意外,今天的一切本来都挺好的。事情的起因是一个多月前,靳朔云在碎叶河边向呼衍灼翎辞行去遥南。那天发生的事情按顺序应该是这样的,靳朔云来辞行,二人傍晚分手,自己拿树枝戳地对贺无晨进行单方面的威胁,回部落参加热闹的篝火宴会,比武射箭第一摔交第二。以上,便是呼衍少主脑袋里认为重要的值得记忆的东西。但还有一小件在当时看来不起眼的小事,没有记录在案。那就是当呼衍少主怀着因为靳朔云赴皇城而极度郁闷的心情准备渡船过河之际,碰上了一个不长眼不会挑时候并且武艺不精的河盗。结果自是不必说,单看呼衍灼翎回部落时的表现就知道了,为什么会有第一和第二的战绩,事先做个热身运动了啊。这件事压根没在呼衍灼翎脑袋瓜里停留片刻,可人家记住了,所以,今天人家挑准时刻做好完全准备带着老大报仇来了。   发现绑在岸边的小船不见了时,呼衍灼翎就有了不好的预感。靳朔云更是敏锐地觉察到了周围忽然涌出的杀气。等二人摆好御敌姿势后,十几个河盗也如期现身。部落少主边西将军这种身份在不受法律约束的河盗眼中,反而是更大的刺激。杀一个边西将军,比烧光一整片平民营区都来得有震慑力。   “十二对二,我劝你们俩还是别抵抗了,直接乖乖投降不更好么?”河盗头子一副胜券在握的架势。   当然,谁都知道这句话仅仅是个开场白。双方都明白无论结果如何,过程肯定是免不了的——打!   靳朔云后悔没带浮云出来,如果有浮云助阵,他有自信能带着呼衍灼翎突出重围。可现实是,他只能疲于应付眼前的十几条胳膊。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还不是四手。一开始他还能砍伤一两个贼人,可渐渐的,对方人多的优势发挥了出来,靳朔云只能不断的保护自己不被伤到,哪里还有闲暇进攻。不过躲闪的间隙他还是愤恨地念叨了一下呼衍灼翎的乌鸦嘴,刚说完有河盗蠢蠢欲动,竟然就碰上了!   呼衍灼翎这边也好不到哪去,过程基本和靳朔云如出一辙。也就是这时候,呼衍灼翎才郁闷的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那么厉害,刀不够猛,速度也不够快。   “兄弟们不要手下留情了,速战速决!”河盗头子一直没有出手,闲闲地在一边观战,见迟迟拿不下二人,不免有些心急。   老大一声令下,弟兄们哪敢不照办,一时间攻击更加猛烈起来。靳朔云一个不躲闪不及,前胸生生被人划出一刀长长的刀口。血立刻涌了出来!他一个不稳,狼狈地跪倒在地。几丈外的呼衍灼翎目睹了整个过程,愤怒让他的双目冲血,恨不得立刻把眼前的人五马分尸,再去救靳朔云。可事实却是,他仍然被人围困,无论他多么用力的挥刀斩杀,却总是没办法给予敌人致命一击。他要疯了!   “所以我就说,一开始投降不就好……”河盗头子话说一半,忽然没了声音。然后在下个瞬间轰然倒地。   整个过程只有短短的一刹那。混战中的呼衍灼翎和河盗们都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而就这瞬间的楞神,又有几个围着靳朔云的人影倒下了!呼衍灼翎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长相,二十左右的年轻脸庞,略显清瘦的身体……咳,没了。这个在呼衍灼翎看来明显是友非敌的神秘人物,长得实在没有任何特点,所以也就无从描述。唯一让人眼前一亮的便是他那风驰电掣般的凌厉刀法,快,真的很快,快过自己不只几倍。   有了来人的帮助,再加上河盗头子的悲惨样板,那群乌合之众伤的伤逃的逃很快便败下阵来。不一会,河边就剩下他们三个和地上几个已经受伤昏厥的河盗。   呼衍灼翎第一时间奔到靳朔云身边,紧张道:“你怎么样?”   靳朔云吃力地支撑住身子,露出一个苦笑:“还好,伤口虽然长不过好象不太深。”   “呸!明明脸都疼白了……”呼衍灼翎眉毛皱成了一个死疙瘩,他恨不得那一刀是砍在自己身上,哪怕再深一点长一点都行,就是别伤着靳朔云。别问他这么想的原因,他现在根本就没心思去分析原因,他就是觉得难受,胸口特别堵得慌。   “简适……你怎么来了……”靳朔云看着刚才帮自己和呼衍灼翎及时解围的下属,若没有他,恐怕今天自己和呼衍灼翎的小命也就交代了。   “今晚平民帐区为迎接新将军举办了篝火宴会,徐副将脱不开身又怕将军回去太晚,所以命我来这里找将军。”简适还是一副没有表情的表情,加上他站的地方恰是背光,效果十分诡异。   靳朔云了然,徐副将军营里少数几个知道他和呼衍灼翎关系的人,让简适过来,想必也是考虑到即使被简适知道也不会乱传。又或者,简适很可能根本不会考虑。   “他是你的兵?”呼衍灼翎一副不相信的样子,简适那刀法,远在他和靳朔云之上!不过现在也没时间计较这些事情,他焦急的看向靳朔云,道,“我背你回营疗伤!”   挡住呼衍灼翎伸出的胳膊,靳朔云摇头:“那是大南国的军营,你怎么能去?”   “偷偷的不就行了!”呼衍灼翎坚持,看不到靳朔云安全回营,他真的没法安心。这个简适虽然刚才帮了他们又是靳朔云的兵,可一副完全不焦急的样子实在让他不放心把靳朔云交过去。   “不行!”   “我要去!”   “我说不行就不行……咳……”   “你别激动啊!来,顺顺气……好点没……”   “恩……”   “我要去!”   “……”   被呼衍灼翎逼得没办法,靳朔云竟将头转向了简适:“你说!他能去吗!”   忽然被点到名字的可怜人只是楞了一小下,然后给了靳朔云致命一击:“哦,我可能背不动将军。”   面对如此认真正直的眼神,你还能说什么呢。靳朔云无力的耷拉下脑袋,任由欣喜若狂的呼衍灼翎小心地把他放到背上。   第二十一回 千秋浮云舒复卷 万古江山造化工   回军营的时候,里面一片安静。几个守卫的士兵见自己的将军被人给背回来大惊失色。哪还有时间去顾及背人者是谁呢。也幸亏营里的兵士大部分都去那边篝火宴会了,才让靳朔云一行人得以顺利进将军帐。   简适转身去平民帐区请同样参加晚宴的军医去了,将军帐里只剩下呼吸急促的靳朔云和急得满头大汗的呼衍灼翎。   “还那么疼吗?再忍忍,军医很快到的。”呼衍灼翎急的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不断地安慰靳朔云,其实那些话更多是说给他自己听的。靳朔云的脸惨白惨白的,呼衍灼翎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就好象有什么东西紧紧地把他的心脏攥住,说不出来的难受和心疼。   “疼的……是我好不好……怎么跟你受伤似的……”靳朔云想笑,可话一出口,胸口的巨大疼痛便让他只来得及倒吸几丝凉气了。   “我一直以为我挺厉害的,真的,我在族里能一个打四个……”呼衍灼翎猛烈的用拳头捶打地面,懊恼到了极点,“呵,今天才知道我原来根本什么都不是,根本……”连最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最后几个字被呼衍灼翎生生咽了回去。他瞪大了眼睛,为自己险些脱口而出的话语震惊,他一直把靳朔云当最好的朋友没错,可什么时候那家伙已经在他心里占据了如此重要的地位?!   靳朔云哪里知道呼衍灼翎急速变换表情的真正原因,还单纯的以为那家伙是因为自己的负伤而内疚,于是连忙道:“行了……要说学艺不精咱俩是半斤八两……”   呼衍灼翎已经有点不敢看靳朔云的眼睛了,他别扭地转过头,干咳两声马上转移话题:“那个简适挺厉害的……”   靳朔云现在光听这个名字就开始脑袋疼,也不知简适哪来的本事,做什么都能把人给郁闷个半死。偏偏你还气不起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呼衍灼翎刚一提,简适已经带着军医进帐了。经验丰富的军中大夫检查了伤口,又把了脉,最后吐出一句:“皮肉之伤未动筋骨,将军放心,只是失血过多需要修养些时日。”说完,止血包扎一气呵成。   一切妥当,老郎中才注意到帐子里还有个陌生人,呼衍灼翎被盯得极不自在,正盘算着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简适却第一个开口。   “邱大夫,我送你回去。”   苍天在上,简适说这话可绝对没有什么别的心思,更不是为呼衍灼翎解围,因为人家压根就没发现气氛有什么不对。之所以会这样开口,完全是因为老中医来时路上的一句话。   “你刚才不是说想快点回去还要吃最后一口酒吗?”   一语出口,三种不同反应。邱大夫终于体会到了何为欲哭无泪,将军还在这躺着呢,这不明摆着害他么。呼衍灼翎满脸感激,心说你小子还算机灵。靳朔云则是死心的叹口气,然后看向一脸茫然的属下,认命道:“从今天起,你被升为总兵了。”——想要留住一个馒头就能被拐走的家伙,只有先下手为强。   一个月后,碎叶集市正式成立。靳朔云和呼衍灼翎分别派了足够的人手到那里维持秩序。可惜,在边塞居民巨大的交易热情下,被派去的士兵完全沦为了免费苦力。   “对对,就卸到这个车上!”   “不是这边是那边,这边一会要放粮食的!”   “貂皮在这边,快跟我过来!”   “哎呀呀,早知道就找我们呼衍兵了,你们遥南的男人怎么都这么没力气啊……”   “……”简适不知道要说什么,那袋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实在很沉,他已经尽最大力气了,可背不动的事实摆在眼前,为什么这个嘴一直在不停讲话的大娘还要他第五次尝试呢?疑惑归疑惑,简适仍然听话地第五次往身上抗。   靳朔云坐在帐子里,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养伤实在是件讨厌的事情,哪都去不得,身子骨快生锈了。不知道边境集市那边怎么样,从上次分手后他就再没见过呼衍灼翎。连建立集市,也是给徐副将全权负责的。虽然只有一个月,不过还怪想念那个家伙的。   坐在帐中养伤的靳朔云当然不会知道,整个呼衍部落现在都在传,说掌管苏古山区的小领主邪魔上身了,一天不练十个八个时辰的刀绝不休息。吓得那些原本芳心暗许的姑娘纷纷改变目标。当然也不全是害怕的,呼衍老领主就是这件事情的唯一欣慰者——儿子终于懂得上进了。   冬,终于覆盖了整个漠北草原。呼啸的北风卷起干枯的野草,漫天遍地的肆虐。雪下来的那天,靳朔云有点恍惚。他第一次没有预感到雪的来临,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军营一片混乱,将士们手忙脚乱地给马厩铺草垫御寒,去粮食库铺干草御湿气,还有一部分人去了平民区给老乡们保护牲口。   靳朔云撩开厚厚的帐廉,被迎面而来的碎冰粒儿袭击个正着。说不出来的舒服。他最喜欢的,漠北的,冬的冰雪。踏出帐外,混乱已经告一段落。各个岗位的兵士们都有条不紊的工作着,军营一片安静。只有风吹雪的声音,沙沙的。   “将军,有什么吩咐?”守卫的士兵见靳朔云出帐,连忙上前。   “徐副将呢?”靳朔云问。   “徐副将带着一小队人马去平民区守卫了。”   “哦,”靳朔云点点头,“那简总兵呢?”   “在集市那边帮忙来不及转运的商贩。”   得到满意的回答,靳朔云示意兵卒下去。然后一个人走出营区,面对广阔无垠的白色旷野,闭上眼,深呼吸。   大前年的这个时候,贺无晨还没走,他带着一见雪就兴奋的小家伙在外面疯玩。前年的这个时候,他刚升为副将,为着离皇都更近一步而高兴。去年的这个时候,李将军拒绝带他去皇都,他为此郁闷了整整一个冬天。而今年的这个时候,心里什么都没有了。就像眼前的旷野,空空的,一片白茫茫。   有事做的时候他不会去想,可一旦闲下来,那种说不出的巨大难受就会跳出来疯狂侵袭。弄得他头也痛,脚也痛,胳膊也痛,腿也痛,然后四肢百骸的疼痛最终都汇聚到一起,心就像要死掉一样。   “小的时候说的那么好听,长大就不认帐了……”靳朔云念叨着捧起一把雪,等冰凉的晶莹在掌心的温热中融开时,覆上自己发热的眼眶。   春暖花开的时候,呼衍少主终于带着一身自信满满的武艺到了碎叶河边。不过这一回他没有给靳朔云飞鸽传书,而是偷偷过来的。集市仍然一片繁荣景象,几个月的贸易交往,让这个小集市逐渐兴旺扩大,如今的规模比最开始大了一倍都不止。两方的兵俨然成了一个战壕的兄弟,不分彼此的为各族平民服务,像是遥南兵与呼衍兵共扛一个巨型麻袋的景象已经十分平常。   由于热闹非凡场面混乱,没人注意呼衍少主的驾到。   呼衍灼翎在陶醉自己治理成果的同时也在使劲搜寻,终于在辛勤劳动的人群中发现了朝思幕想的身影:“简适——”   吃力地将肩膀上的东西放上马车,简适疑惑地张望寻找声音来源。他刚刚好象听见有人喊自己。正奇怪着,肩膀忽然被人大力的拍了一下。   “你小子不是当上总兵了吗,怎么还干这个?”呼衍灼翎皱眉,这可是足够当自己对手的厉害男人哎,怎么能这样给人当苦力?   简适抬手指着远处一个正给人驾马车的兵将:“那个是李总兵。”   然后又转身指着另一边正往水缸里倒水的兵将:“那个是王总兵。”   最后无辜地看向呼衍灼翎。   “不管啦,反正你先跟我过来。”呼衍灼翎说完就拉着简适快步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停下了,“你的刀呢?”   “蔺大娘拿去砍木柴了。”   “……”   “你要用吗?”认真的询问。   “……”咬牙切齿。   “……”还在认真的等待回答。   “还不快去!”呼衍灼翎终于崩溃。   等简适取回到跟着呼衍灼翎到僻静处时,后者已经被磨掉了九分的力气。仅剩的一分勉强让呼衍灼翎记起了自己的来意。   “咱俩比试比试。”   简适奇怪的歪着脑袋,在他的思维里,动武就是遇到敌人了。可眼前的呼什么来着,应该是朋友没错吧。上次还帮着一块救将军来着。   “切磋,明白么,就是互相通过比试增进无艺。”呼衍灼翎难得的耐心解释。   简适点点头,这么一说他大概明白了点。握刀而立,等着呼衍灼翎开始。呼衍灼翎也不拖沓,直接把自己这一个月来的努力全数奉上。   刀光。尘土。兵刃相触的清脆。   尽管呼衍灼翎上次已经见识到了简适的快刀,但等自己面对时,仍然感到无比的压力。对方的速度快,刀快,连刀法都是最简单最基本的砍、劈、斩,完全不给人思考时间,只能一昧应对他凌厉的攻势。战斗中的简适就像换了个人,也不能这么说,应该说那张脸上还是一贯的没有表情,当然呼衍灼翎现在明白那叫呆楞,可身子却像被另外一个人控制了似的,迅速流畅到了极致。   半柱香后。   咣当。   呼衍灼翎弯刀落地。   简适收回刀安静地站在那,现在这种情况,应该就算切磋完了吧。可眼前的呼什么为什么还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自己明明放下工作不做陪他切磋了呀。   “你等着,我会再回来的!”临走前,呼衍少主留下了反面角色经常使用的口头语。   等呼衍灼翎的身影消失在碎叶和畔,简适才后知后觉,又忘问人家名字了。总叫呼什么似乎不太礼貌。这样想着,简适又投入了新一轮的搬运工作中。   关于呼衍部落小领主的传言最近又进一步升级,已经不是中邪而是走火入魔了,一天不练刀十个时辰以上绝不罢休,据可靠人士称,少主练习时所带的杀气越来越重。   唉,呼衍少主的事例告诉我们,习武要循序渐进,切不可一上来就挑战那种百年难得一遇的武学怪人。   第二十二回 孰知不向边庭苦 纵死犹闻侠骨香   碎叶集市出事的时候,靳朔云正在营里思索查哈尔赫琪什么时候会行动。因为三年之约俨然已经到了尽头。这几年间,还真是平淡的可以,马贼偶尔会来骚扰,但都被靳朔云三下五除二给击溃了,至于河盗,更是不用说,基本已经绝迹。谁也受不了每骚扰一次,就全数被擒。简适的行事风格仍然平实而富有效率。   二十三,靳朔云恐怕是整个大南国最年轻的将领。可在草原待的时间长了,有时真的会把自己当作这片土地的主人,而忘记了他不过是受命于遥远皇都的一个地方官。还好,这几年没人再招他回去。还好。   碎叶集市蒸蒸日上,俨然一片睦邻友好的风气。呼衍灼翎现在进他的军营就跟进自己家似的,兵卒们大多数仍然不知道那小子的身份,只当他是自家将军的奇怪朋友。呼衍灼翎每次来都会东拉西扯的和自己瞎聊,并最后以被简适打趴下作为收尾。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那股劲头持续了三年没灭。呼衍灼翎的闲扯话题一般一个月一换,最近正围绕被阿爹逼婚而怨声载道。靳朔云本来想安慰他,便说自己最近也总被齐额伯伯念叨,想给他寻个姑娘,这可好,也不知道哪根筋没拧对,呼衍灼翎楞是逼自己保证不能比他先成亲。   胡乱神游了一阵后,靳朔云又意识到查哈尔赫琪的三年之约已经到期,可那边楞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然后上天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下个瞬间兵卒便闯进营帐紧急通报:   “碎叶集市出事了!”   简适奇怪的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大队人马。他好几年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了。除了最开始有些想要占点便宜的河盗,这两年多来集市就没再遇过事情。   查哈尔赫琪二话没说,带着自己的队伍就开始了打砸抢。本来他就是挑事的,蛰伏三年,而碎叶集市,便是他要开始行动的号角。   集市人群四散,顿时一片慌乱。干了两年多苦力的士兵们一时间还找不准角色,但片刻过后,便忆起了自己的职责。   混战。   查哈尔赫琪在第三个摊子上,终于逮住一个没来得及跑掉的商贩。眯起眼睛,扬起刀,饮狠的眸子里顿时泛起血光。他真的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没有一丝犹豫,手起,刀落。   当——   皱眉看着挡下自己刀的家伙。穿着大南兵服,高高瘦瘦的,五官找不出任何特点,可居然能稳稳当当地挡下自己的刀,没有一点儿吃力。小贩趁这空挡,迅速逃命而去。查哈尔赫琪无暇顾忌也并不在意,因为他发现了更有趣的东西。   开心地从马上跳下来,查哈尔赫琪像小孩子找到好玩儿的游戏一样亢奋。不说话,直接出刀攻向简适。   简适出手时没有任何犹豫,不用管对方的身份,也不用管对方的来意,不是朋友就是敌人,先擒下就对了,再交给将军处理,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做的。可过了几招后,简适奇怪的发现眼前的对手和以往遇过的都不一样。他第一次觉察到自己的刀没法按照继定步调来。因为简单的一丝缝隙都会被对手找到,然后凌厉的攻势就会接踵而来。   简适第一次在战斗中集中精神,这话被呼衍灼翎听着估计会吐血,可事实如此。简适不喜欢集中精神的感觉,因为那会让他的脑袋非常不舒服,一跳一跳的疼,没有原由,好像天生就有这个毛病。所以他总是把自己的刀法练得熟到不能再熟,快到不能再快,然后遇敌时什么都不想直接出刀。可面对眼前高大的男人,他却必须小心谨慎的揣度每一次出招。   纠缠了好一会之后,查哈尔赫琪率先收刀分开。他有种预感,再打下去自己很可能会落于下风。生平第一次,查哈尔赫琪竟然觉得激动。眼前的青年就像是上天赐给他的意外礼物,以至于他甚至不忍心这么快的就享用。   “你叫什么?”查哈尔赫琪第一次这么想知道一个人的名字,他目光炯炯,身体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   简适有些困惑地看着刚才拼得你死我活的对手,不明所以。不过还是条件反射地回答:“简适。”   “你的刀很快。”查哈尔赫琪毫不吝啬的奉献出人生第一次称赞。   “恩?哦。”简适慢半拍才反应过来,然后想了好一会,还是忍不住地问,“不打了吗?”简适还没有遇见过这种状况,奇怪的强大对手,打到中途却又停下来,一个接一个的奇怪状况让他有点混乱。不过一旦不用集中精神,脑袋倒是不疼了。   查哈尔赫琪勾起一抹奇怪的微笑,收刀翻身上马,语气中满是诡异的愉快味道:“不打了,我等你们将军来。”   于是靳朔云到达碎叶集市时见到的就是如下场景。   集市空旷,满地混乱。两方人马安静对垒,大眼瞪小眼。   见靳朔云出现,简适首先上前,对目前的场面进行了简明扼要的解释:“将军,他在等你。”当然,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解释只会让人更迷糊。   无力地对简适点点头,靳朔云乘着浮云上前两步,很奇怪,对着三年未见的面孔,那种儿时根深蒂固的仇恨反倒淡了,也许是近年来塞北居民们并没有再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剩下的只是对查哈尔赫琪纠缠不休的厌恶:“呼衍部落都能和我们融洽相处,为什么你就一定要挑起事端呢?”   查哈尔赫琪摇头:“不是我想挑起事端,本来相邻地界儿,不是你侵吞我就是我侵吞你,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可我们大南国没骚扰过你吧。”靳朔云皱眉,“这三年边界一直很平静。”   “你不觉得这样太无趣了么?”查哈尔赫琪显然不喜欢平静的生活方式,“草原上的男人,从小就应该玩刀长大的吧,你怎么能忍住不动刀呢。”说到这查哈尔又仔细思量,最后认真的点头,“反正我忍不住。”   靳朔云无语,对方已经直接说白了,就是想挑事,就是想打架,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直接出手吧。   双方士兵稳稳站立不动,腾出地方给主将撕杀。靳朔云刚一出手就明白自己没什么胜算。他和查哈尔赫琪的差距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这些年他在进步,男人也在进步,然后他们的差距就一如当初。浮云灵活的脚步给他添了些许优势,可纠缠了一柱香时间后,他还是明白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再打下去,必败无疑。   奇怪的是,查哈尔赫琪竟然率先退开了。靳朔云警惕地盯着男人,以为他又要耍什么花招。可查哈尔赫琪却并没有行动,只是淡淡开口:“我本来打算二十五岁之前就让塞北成为查哈尔部落的领地。”   靳朔云挑眉,他还第一次听见有人敢如此大言不惭地阐述自己的侵略版图。可放在查哈尔赫琪身上,又没什么奇怪的了。这个男人骨子里就是极度的狂妄,更可怕的是他也拥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   “可惜,我犯了两个错误。”查哈尔赫琪语气中有淡淡的懊恼,“第一,十七岁那年,根本不该一时心软放你走。这样,你今天根本就不可能站在我面前,别说当什么将军了。”   靳朔云点头,他得承认十三岁那年能从查哈尔那里逃生,多少带有些幸运的意味:“那第二呢?”   “第二,就是不该和李颇有那三年之约。”查哈尔赫琪说着把目光投向了简适,“不然你可能没时间找着这样厉害的帮手。”   简适脸上一片淡然。确切的说是根本没反应过来话题已经落到了自己身上。可靳朔云完全明白男人在指什么:“你和他交过手了?”   查哈尔赫琪嘴角奇怪的上扬,“你在哪找着这么有趣的家伙?”   有趣?!靳朔云今天才知道原来还可以这样形容简适。同时他发现查哈尔赫琪的情绪转换之快也是世间罕有。他真的为没有侵略成功而懊恼么,怎么看起来反而兴奋的成分多一些?   不过靳朔云还是如实相告:“他是我的总兵。入伍两年半。不用我找,征兵征来的。”说完靳朔云又略为自豪的补充了一句,“很明显,我们大南人杰地灵。”地灵不假,可这个人杰嘛……靳朔云边说边企求各路神仙不要计较他对简适的过度美化。   查哈尔赫琪眯着眼睛半天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靳朔云没理会,而是自顾自的说下去:“在我看来你只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十三岁那年没杀我。今天就算没有简适,我也不可能让你占领漠北,你信吗?”   查哈尔赫琪歪着脑袋看了靳朔云良久,然后叹口气,表情仍然有丝不解:“没见过你这么拗的。就那么想保护这块儿地么?”   “这是我的家。”靳朔云一字一句的回答。   “啧。”查哈尔赫琪好象忽然觉得无趣起来,掉转马头,招呼属下撤回,“查哈尔和大南交界,也建个集市吧。”   靳朔云看着男人转身,却一时间无法接收到这句话。因为这完全不像是查哈尔赫琪会说的。正奇怪着,只听男人又补充了一句:“做领主,就这一点最讨厌……”   靳朔云恍然。从前的查哈尔赫琪可以任性妄为,因为他只是一个人。可现在,他这个领主背负着查哈尔部落数千口人的生计,任性便有了限度。也许今天他就是抱着这样的打算来的,抢得了便抢,抢不了便和。总之,他要让自己的臣民获得最大限度的利益。   三年,二十七岁的查哈尔赫琪,也学会妥协了呢。   “对了,”男人忽然在马上转过头来,指着简适道,“他必须去那里守着。”   靳朔云点头。差不多行了,你不能指望查哈尔赫琪既学会妥协又放弃对更强武艺的追求。只是,总有点对不起简适的感觉,总觉得像把他送去和亲了。靳朔云摇头甩掉自己奇怪的想法,依简适的淡然性格和武学造诣,说不定正好可以给郁闷中的查哈尔领主打发时间。   “今天查哈尔赫琪来过了?”   “恩,闹了一场,不过结果还不错,过一阵子那边的集市也要起来了。”   “我没及时赶过来,集市明明也有呼衍部落的一份,却都要你保护了……”   “没事,现在不是挺好么。”   “可……”   “行了,其实我也没起多大用,主要是他先和简适打了一场,知道自己没胜算。”   “……”   当呼衍少主怀着满腔被抢功的愤慨去集市找简适第一百零一次比武却发现男人早被另一个狂人相中要走,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了。   第二十三回 溪云初起日沈阁 山雨欲来风满楼   皇都 金殿   “老臣认为此次太后的五十寿诞是举国同庆的大事,如草草了事,未免有损我堂堂大南威仪。”   “对于陆尚书的提议,臣不敢苟同。我大南国近年来国库日益紧张,工程营造、屯田水利等关系百姓存亡的大事尚且不够银两,哪里还有多余的银子为太后大办寿诞!”   “孙尚书,你言辞凿凿为百姓,我请问你,这几年来百姓见到多少水渠几座堤坝?莫不是你们工部把银子都私分了吧。”   “陆正千,你不要血口喷人!你这样急于为太后办寿典,难道没有一点私欲?”   “孙尚书切莫激动。微臣一直将太后放在心中敬重,如今真心想为她老人家进点心意,你这样揣度,恐怕是对太后的大不敬。”   “你……”   一个礼部尚书,一个工部尚书,整个早朝只听这两个人争吵。可如果真的这样简单,争吵不会弥漫一个时辰还得不出结论。满朝文武,谁都有自己的派系,泾渭分明。年轻的帝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庆典事宜表面上是礼部尚书提出的,可一天前,自己的老师也就是当朝太师潘怀已经在私下觐见时提过此事。当时仅是状似不经意的一带,可今天由礼部尚书早朝提出,贺无桓便明白了太师的立场。可事实上,贺无桓一点都不想办这个所谓的五十寿诞,这也就是为什么孙谨一个小小的工部尚书敢于和太师间接抗衡,那背后正是年轻帝王的授意。大家都明白,可谁都不点破。   贺无桓清了清嗓子,事情已经到了他不得不出声的地步。可如何出声,怎样决断?他根本没有自信能守住自己的意见。登基的道路是父皇给铺平的,为此父皇竟狠心送走了自己的弟弟,让他在边塞险些送命。可父皇只能助他坐上江山,若说要坐得稳当,坐得自在,坐得把手下一干重臣完全驯服,贺无桓真的没有多少信心。年轻的帝王现在已经感觉到了隐隐的吃力。   环顾殿下众多臣子,可每一个即将接收到自己视线的都会小心的避开。谁都知道,太师得罪不得,可难不成要忤逆皇帝?   “宋丞相,这事你怎么看?”贺无桓缓缓开口。若说朝中唯一能与太师抗衡的便是宋皖亭宋丞相,他与潘怀同是两朝元老,位高权重。   不愧为宰相,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被点到名字,宋皖亭仍从容有余。   “老臣认为,此事并非没有两全之策。寿诞固然需办,一来这是皇上作为人子必须恪守的孝道,二来也是让大南百姓感受皇帝仁慈孝顺的好机会。可铺张浪费万万使不得,所以臣以为此次寿诞可以仅召二品以上官员同贺,既庄重不失大气,又不会因为人员臃肿而花费不必要的银子。同时也可以趁此机会让外地重臣回皇都述职。”   宋宛亭一直没有什么明显的派系,居于高位,全赖他的中庸之道。说来简单,可不是每给人都能像他这般游刃有余。这番言语就像已经在他肚子里转了千百回,严丝合缝,滴水不露。没触犯皇帝,又给了太师面子。   满朝文武同松一口气,很明显,结论已经有了。   漠北 军营   “不去不行吗?”   “你当我真是领主啊,怎么说也是朝廷官员,难道抗旨不成?”   “那你走了我咋办哪,没人陪说话没人陪骑马还不得无聊死,还有,你走了塞北安全谁负责啊?”   “交给简适就行,不然白给他升副将了。况且他也有那个本事,对了,你可以找他聊天解闷嘛。”   “……你是认真的?”   “……咳,后半句当我没说……”   圣旨到达的时候,靳朔云正在帐子里和来窜门的呼衍灼翎讨论扩大两国边境居民交往的严肃问题,他几乎快忘记了在千里之外还有那样一个地方,一年当中会有好几个月不停的下雨,阴冷,潮湿。自己二十四年生命中所有不想记得的东西都来自那里,同样,也埋在了那里。   靳朔云其实很想抗旨,有些东西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却为何非要再来一次机会要把它们翻出来呢?太后寿诞,怎么可能少了那个家伙?仅有的一次照面,让靳朔云完全没有记住贺无晨长大后的样子,记忆中的家伙仍然是个孩子,会耍心眼,会撒娇,却绝对不会冷漠。   靳朔云好笑的发现原来记忆深处自己并没有完全放下。不过没关系,三年的时间足够让受伤的感觉消失怠尽,再次忆起,仅仅有些感触罢了。他多少理解了贺无晨,所以说,人都在成长不是么。   思及此,靳朔云道:“寿诞一过,我马上回来。不会很久的。”   “真的?”呼衍灼翎瞪大眼睛,呼扇呼扇的全是喜悦光芒,“一言为定,我等你回来喝年关酒呢!”   “恩,说好了。”靳朔云认真点头。   查哈尔—大南国边界 集市   “到底还要等多久!”   “你很着急吗?”   “不着急,我不过等了半个时辰而已嘛。”   “哦,那就好。”   “你故意的吧?”   “恩?”   “我说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恩……一块和我帮大娘搬东西可能会快点。”   “……”   查哈尔赫琪不爱与人交流,不然他肯定会从呼衍灼翎前辈那里得到这样的经验,想和简适比武,就得先和他一起为人民服务。   一柱香之后   “现在可以了吧?”   “恩。”   乒乒乓乓,叮叮当当。   两柱香之后   “你的刀总是快那么一点点。”   “你喜欢?”   “怎么讲?”   “你在笑。”   “呵呵,没错,我喜欢这样,所以你最好永远这么快,否则一旦哪天让我的速度赶上了,你可就危险了……”   “恩?”   “呵,也许我一时忍不住就把你杀了……我有时候很难控制自己……”   “恩……抱歉,我以后不让你给大娘搬东西了。”   “压根和这个没关系!”   简适被靳朔云找去谈话的时候,查哈尔领主正坐在庆大娘堆满货物的马车边独自郁闷。与简适交手他向来只输一点点,可每次与简适的对话,都能让他有败北得一塌糊涂的感觉。查哈尔赫兰背地里说过他不正常,他本不予计较,可如今,他还真想把那个不成材的哥哥拉来看看这世间异常的不只他弟弟一个。   起先查哈尔赫琪还以为简适是故意为之,可时间一长,他就明白那男人是真的呆楞迟钝。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能拥有让他兴奋得颤抖的绝佳身手。想到这里,查哈尔赫琪露出了在他看来乃表达愉悦之情而在别人眼中则闪烁着噬血光芒的微笑——与简适交手的滋味,绝佳。   一个时辰之后   “你还在?”简适略略地感到疑惑,查哈尔领主不仅没走,连靠马车的姿势都和一个时辰前如出一辙。   “……”查哈尔赫琪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回味之前的比武快感而忘记了时间,只得换个话题,“靳朔云找你什么事?”   “太后五十寿诞将军要去皇都祝寿,命我代管这段时间军营一切事宜。”简适如实相告。   “你就这么告诉我?不怕我趁机进犯?”查哈尔赫琪露出恶质笑容。虽然这一年来他确实没行动,可不代表他永远会这么友好。   “你打不过我。”   “……”   一下,两下,简适眨着眼很无辜。   南元五四五年,包括边西将军、镇北将军、外南铁骑总领军、按南巡查御史等在内的十几位朝外为官的二品以上大员,纷纷领旨起程赶赴皇都。   大南国皇太后的五十寿宴,十二月初三。   第二十四回 犹疑雨色斜拂座 乍似水凉来入襟   离开漠北前的那个晚上,靳朔云躺在营外的空地上看月亮。身上是暖和的皮袍,身下是厚厚的草席,隔绝了四周和地面的凉气,靳朔云就那样用双手垫着脑袋,一看看了大半夜。其实那个夜里,几乎看不见月亮。那可爱的姑娘隐匿在暗沉的夜幕里,被挡得严严实实,只偶尔露出点微薄的光,那就是那么几缕,映射到地面,便成了晶莹的霜。   然后,雪就那样下来了。   初冬的雪很小,很缓,不仔细看几乎感觉不到。雪花是那种小巧却精致的八角型,很难想象,那样小小的结晶,却有着如此美丽而繁复的结构。大自然是最伟大的工匠,工艺精湛而且绝不偷工减料,再小再细微的雪花粒儿,都不会少掉一个边角。   第一朵小雪花儿落在了靳朔云眉毛上,凉了一小下,便瞬间融化了。许久,第二朵才又落下,这次是脸颊,仍旧凉凉的,很舒服。   第三朵,第四朵……雪仍旧缓缓的,没有风,被夜里冰凉却温柔的空气托着,连下落的舞步都如此轻柔。先遣部队还没有落地,第二拨雪花儿又飘飘洒洒而至,加入旋转飘落的阵容。然后第三拨,第四拨……   地面刚刚覆上薄纱,漫天,已洁白无暇。   靳朔云抵达皇都时是十二月初一的下午。他第一次看见皇都的晴天,算不上艳阳高照,可比之上次的冷雨不休实在好上太多。   “将军,我们要现在进宫吗?”贴身将领刚一进城便问。   靳朔云摇头:“不了,将士们一路奔波都很辛苦,先回将军府邸休整,明天直接去早朝吧。”   阔别四年,将军府却完全没有变化。长年住在里面的仆人将府邸收拾的一尘不染,就好象这座府邸从没空荡下来过。可惜,靳朔云一如既往的找不到卧房。拐了不知道多少个弯,穿过一个又一个游廊,靳朔云郁闷的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大堂。兵卒们多数是大南人,对这种建筑自然是没什么不适应,早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住惯帐子的靳朔云,一个人孤独地在大堂里呆立。   靳朔云一刻也不想在这犹如迷宫的建筑里多停留,反正时候还早,他当下决定出去转转。   上次来时正值雨季,靳朔云根本没机会细致感受这座都城的风韵。只隐约记得它的建筑都是规规整整装饰繁复,就像文人墨客的诗句与丹青,每一笔,每一字,都经过细细的雕琢。美则美矣,却总隐隐觉得累。一路欣赏下来,看的人累,那建造的人想必更累吧。   靳朔云觉得自己果然还是适合草原的帐子,简单,结实,一出帐,便满目辽阔。   街道上熙熙攘攘,吆喝声,叫卖声,人语声,交织成一片繁荣的皇都风光。靳朔云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东看看,西看看,像刚进城的孩子。上次来的时候因为下雨,街道根本没有什么人,这一次他才真正感受到天子脚下的繁荣。   走进一间兵器店,店主马上迎了过来,服务甚是热情。可靳朔云只在店中扫视一眼,便不感兴趣的出来了。兵器都很漂亮,漂亮到有些不真实。复杂的雕功,精湛的镶嵌,每一件兵刃都华丽得像件艺术品。佩带在王公贵族们腰侧很合适,可要真用它们去打仗,啧,还是算了吧。   走得无聊,靳朔云便索性坐到了护城河边。记得阿娘以前说过,每逢盛夏,皇都的护城河边都一片垂柳,白堤柳帘,煞是好看。可惜,他到现在仍然无缘得见。岸边的柳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随着微风摇曳。护城河微波粼粼,泛着青光,很漂亮。只可惜,它永远也不会像碎叶河那般恣意奔腾,因此在靳朔云眼中,便少了几分豪气。   明明已经入冬,可这里却感觉不到一丝寒意。阳光淡淡地撒在肩头,却意外的很温暖。靳朔云摸出一直随身携带的鹰笛,那是要送给太后的寿礼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草原特色的寿礼都放在木箱里一路带过来,可靳朔云偏偏爱上了这只笛子。几经挣扎,他决定据为己有。反正也没人知道。   鹰笛是漠北草原最具特色的乐器。它用鹰的翅膀骨所制,长一尺左右。靳朔云这次带来的这把鹰笛,是漠北最好的制笛匠用了一年心血才打造出来的。制作用了三个月,放灶坑里熏染用了九个月,直到整根笛子都熏染成了典雅美丽的暗红色,工匠才在上面雕刻上了草原特有的美丽花纹。工匠将笛子献上来时,说这笛子用的是鹫鹰骨,骨质坚硬,骨纹细密,吹奏起来比老鹰骨的音调偏低,音色会浓厚很多。   将笛子放在嘴边,靳朔云微微运气轻轻一吹:“噗——”   咳,喜欢并不表示一定会吹,对吧。   “将军,静王府的人已经在这等一个多时辰了。”   靳朔云在傍晚回府,贴身兵将立刻上前通报,完全不知道这消息对自己的将军来说无异于平地惊雷。靳朔云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是下意识的把头转向大堂里多出来的人,一个儒雅的男人,三十岁的样子,白衣,正坐着优雅地品茶。   不是贺无晨。   见到靳朔云出现,男人立刻放下茶盏,微笑着迎上前:“在下薛临,静王府的主事,得知将军今日抵达,奉王爷吩咐前来请将军上府一叙。”   “贺无晨让你来的?”靳朔云有点不敢相信。这又是哪一出,他总是猜不透贺无晨的心思,从前是,现在依然。   “看来将军果真与王爷私交甚好,放眼满朝可找不出第二个敢直呼王爷名讳的人。”薛临仍旧笑得温和,“正是王爷吩咐来请将军的。如何,将军可以走了吗?”   “现在?”靳朔云诧异。   “在下已经等候一个多时辰了,难道将军还要让小的空手而归?”薛临可怜地皱起眉头,“若请不到将军,王爷发起火来小的可就惨了……”话是这么说,可薛临的表情并没有多少害怕,顶多有些为难罢了。   “那麻烦你前面带路。”靳朔云向手下嘱咐几句,便随着薛临离开了将军府。   说不心急那是假话,靳朔云甚至听见了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跟着薛临动拐西转,也不知道走了几个街口,靳朔云终于看见了那大气的门楣和匾额——静亲王府。   走进大堂,薛临识相地退下。贺无晨就坐在那,定定的看着他,靳朔云不知道他坐在那里有多久了,难道从薛临去请自己时便等在这儿了么。脑袋一团乱,靳朔云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好在贺无晨给他解了围:“坐。”   简单一个字,却让靳朔云如释重负,他还没有找到和长大后的贺无晨正常沟通的方法,脑子瞢瞢的,就近在堂下找了把椅子,靳朔云略带僵硬的坐下。   “我以为你会扑上来揍我。”贺无晨忽然开口。   “恩?”靳朔云一楞。有些反应不过来。   “呵呵,你想啊,当年不辞而别不说,在金殿上又说不记得你,你都找到王府来了还是借病不见,所以我觉得你现在肯定想扑上来揍我。”贺无晨淡淡微笑,眯着眼睛,和小时候一样仍旧弯弯的像月牙儿。   靳朔云听着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想生气吧,对着那眼睛还真没法怒起来,可不想生气吧,这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他还真没法当作没发生过。最后,他只能复杂地看着贺无晨:“原来你真没忘,记得比我还清楚呢。啧,让你这么一说,好象不揍你都有点说不过去了。”   贺无晨看着他,目光炯炯:“你那天本想翻墙进府的,是吗?”   靳朔云呆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苦笑道:“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对,当时是想翻墙来着,不过李将军把我拉回去了。他给我讲了挺多的,我想我大概明白了。”   “明白了,但是不原谅,对吧。”贺无晨淡淡的叹息。   靳朔云有些困惑地看着贺无晨:“奇怪,我总是猜不透你在想什么,可你却特别了解我。”   “我小时候就说过,你那脑子不适合思考。”贺无晨咧开嘴,仿佛又恢复了儿时的顽皮。   第二十五回 暮沉万里一片色 只疑飞尽犹氛氲   靳朔云觉得混身别扭,说不上哪儿出了问题,可就是全身不自在。他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和贺无晨说些没有意义的话呢,或者说,他到底想和贺无晨说什么呢。叙旧?别扯了,都这么多年了,想叙旧早干吗去了。那么,他为什么还坐在这呢?   靳朔云觉得有点乱,但凡这个时候他总想找点什么事情做。仿佛看出了他的不自在,贺无晨低声道:“喝茶。”   贺无晨的声音早已不是记忆中的童音,那是属于成熟男人的,低低的,略带沙哑的嗓音。靳朔云下意识地就端起了茶杯,其实他不喜欢喝茶,在草原里压根就没有以茶待客的习惯,他们都是喝酒。所以当靳朔云刚喝一小口,便被那奇怪的苦涩味道打败。他想放下,可一想到放下后就要和贺无晨的大眼瞪小眼,他还是痛苦地继续浅嘬着。   直到贺无晨再次开口,茶已进肚大半。   “你不想问我为什么不告而别吗?”贺无晨轻声地问。   靳朔云想了想,才道:“四年前想来着,那时候特别想,现在反倒没什么感觉了。”   贺无晨像是没听到一样,自顾自道:“我怕你不让我走,我觉得你能做出来。”   靳朔云哑然,却又无法否认贺无晨说的却是事实,如果他事先知道,他肯定会拼命的把贺无晨留住,就留在自己身边,先别管原因,他就是不想那小家伙离开。不过再想也是徒劳,结果就是贺无晨离开了,然后长大了,成为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不再是记忆中的小家伙。很奇怪,命运的交错往往就在一瞬间,因为某一个决定,然后截然不同。   不过靳朔云还是没法完全释怀,贺无晨的话勾起了他心底最深的难受,还有那个压在胸口七年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要走呢,就那么想回皇都吗?”   贺无晨歪着脑袋,安静良久,才慢慢道:“知道我怎么回来的吗?”   靳朔云不明所以。   贺无晨眯着眼睛,露出一个淡到不能再淡的笑:“我往自己身上浇了七桶凉水,才换来御医和大哥的回召圣旨,你说我有多想回来?”   靳朔云惊呆了。他可以无数次的埋怨贺无晨的不告而别,可以痛恨对方朝堂上的不相认,更可以愤怒对方的避而不见。可面对贺无晨刚刚说出口的真相,靳朔云却浑身冰冷,僵硬的已经作不出任何反应。   那一年,他才多大?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竟然有如此可怕的心思!靳朔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贺无晨,或者说贺无晨狡猾的只给他展示了自己的一部分。然后他就傻傻的一头栽了进去,傻傻的爱上了对方。是的,爱。靳朔云悲哀的发现自己竟然是在此刻才认识到那奇怪的情愫。若可以选择,他宁可不要明白。   因为那滋味是锥心的疼。   靳朔云努力控制,才让自己沙哑的声音没有颤抖:“那么恭喜你,你已经如愿的回来了,在静王府锦衣御食,还找我来做什么呢。叙旧就不必了。”说完靳朔云腾得从椅子上站起,大步向外面走去。这个王府,他一刻也不想多留,身后的人儿,他一眼也不愿意多看。   还没走到门口,靳朔云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给扯住了。他回过头,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贺无晨,完全男性的充满侵略的力量,那还是他记忆中那个贺无晨吗?为什么一切都变得如此陌生?   不是挣脱不开,只是靳朔云不想弄得这么难看。所以他任由贺无晨拽着,僵硬道:“面也见了,旧也叙了,你还想做干什么?让我看你在这过得有多滋润?让我承认你离开草原回皇都是对的?”   “都不用。”贺无晨正色道,“你只需要在我这里留三天。”   “你真以为我不会揍你是吗?”靳朔云几乎想用拳头了。   “你以前对我说话连语气都不敢加重。”贺无晨微微皱眉,语气中竟有一丝可怜。   可惜,面对几乎和自己一样高的男人,靳朔云完全提不起怜惜的心情:“你要再变回小家伙,我倒可以考虑。”   贺无晨苦笑着摇头:“回不去了……”   靳朔云不知道他这话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深层含义,他也懒得去想。反正贺无晨也说了,他那脑袋瓜就不适合思考。   “你也知道回不去了,那你还抓着我干什么呢?”靳朔云深吸口气,让自己稍微平静一点。   “你留在我这里哪也别去,就三天,我保证。”贺无晨有些着急,抓着靳朔云的力道也逐渐增大。   靳朔云觉得好笑:“哪也别去?明天早朝也不去?皇太后的寿诞也不去?那我来皇都干什么?”   贺无晨却没有一丝笑意,他紧紧地盯着靳朔云,灼热的目光几乎发烫:“就是哪都别去。早朝,皇太后的寿诞,你都不能去。”   “你在说什么?”靳朔云隐隐地感到了一丝不寻常。   “我谁都可以骗,但我不想骗你。”贺无晨静静地,语气平静却骇人,“我之所以想方设法回皇都,不是为了当王爷,要做,我就要做皇帝。你明白么?”   一阵晕眩袭来,靳朔云几乎站不稳:“你疯了!”   贺无晨露出一个浅浅的苦笑:“我没疯,为这个,我准备了七年。从一回皇都开始,我就在准备。而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了。”   “什么时机?”靳朔云下意识的问。   贺无晨看着他,良久,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辞。可最终,贺无晨还是决定全部坦白:“若想称帝,就要清洗掉一切的保皇派。而这次皇太后寿诞,召集了大南国所有二品以上的官员。”   “政变加血洗是么?”靳朔云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你知道要死多少人吗?”   “通往皇座的道路,从来就是鲜血淋漓。”贺无晨低声道,“你没生在皇室,不会懂的。”   “我是不懂,”靳朔云冷笑,“我就没懂过你。”   贺无晨从没见过这样的靳朔云,从前的靳朔云会愤怒,会生气,却绝对不会挖苦和嘲讽。是自己让他变成了这样么?一股说不出的难受猛烈地袭击贺无晨的胸膛,他几乎难受得说不出话,可手还死死地抓着靳朔云的胳膊。   “松开,别逼我动手。我不信你能打过我。”靳朔云冷冷道。   贺无晨苦笑:“虽然一直告诉自己你不会帮我,可我还是忍不住去想。”   靳朔云摇头,缓慢却坚定:“你可以不用想了。我绝对不会帮你。”   “那你会帮贺无桓么?”贺无晨轻声问。   靳朔云仍旧摇头:“我谁都不帮。就像你说的,他当年为了皇位忍心把你丢在漠北,你现在想报复是正常的。”   “云……”   贺无晨突然的低喃让靳朔云浑身一震,那个慌乱的夜晚,身下的小人儿就是这样一遍又一遍的喊着他的名字。云……记忆如潮水一般涌上,思绪忽然回到若干年前的那片旷野上,当时仍是娃儿的贺无晨与年少的自己的对话。   “你会成为将军吧。”   “啊?我没想过……”   “我觉得你能。边西大将,很适合你啊……”   “呵呵,哪有你说得这么厉害。”   靳朔云忽然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他看向贺无晨,颤抖着说道:“别告诉我临走前的那个晚上你与我那般亲热,是因为预想到今天我会手握兵权,能帮得上你……”   贺无晨一使劲,便将已经彻底木然的靳朔云搂进怀里。用下巴轻轻蹭着靳朔云的颈窝,贺无晨有些动情:“说一点目的没有那是假话,可我喜欢你也是真的,不然我绝对不会任你那般放肆……”   靳朔云觉得头晕晕的,肚子里也好象有团火在烧。他使劲的摇头,可晕眩感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严重。贺无晨让他害怕,也许整个皇都的人们都这样,就像这里的建筑,复杂的百转千回,曲折的深不可测。   脑子乱成一团,靳朔云反反复复只呢喃着一句话:“我要回漠北……”   “现在恐怕还不行……”贺无晨叹息,“事情还没结束呢……”   贺无晨呼出的热气就在耳边,靳朔云不知怎的竟觉得浑身颤栗。那种酥麻的奇怪感觉从大脑传递到指尖,浑身好象失去了力气,连视线都开始变得模糊。   被贺无晨拖到内室床上时,靳朔云才恍恍惚惚地想起了那杯茶。   第二十六回 丹青变化不可寻 翻空作有移人心   靳朔云头晕得厉害,思绪都已经开始模糊,隐约间他感觉到贺无晨在脱自己的衣服。他有点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只是觉得肚子里有团火,烧得厉害,他想要解放,可又不知该怎么办。贺无晨的手指冰凉,脱衣服的动作轻柔而坚定。偶尔碰触到自己的皮肤,便让靳朔云止不住的战栗。可身体又不禁向往那沁人的清凉。   “嘘,夜还长呢。”   贺无晨悄悄地退开,优雅的解着自己的衣服,一下,两下,靳朔云觉得对方的每一个动作对于自己都是巨大的诱惑。恍惚间,他又想到了许多年前,少年那白皙单薄的身体,曾经点燃他无尽的热情,如今,少年已经成长为了不逊于自己的男人,唯一不变的恐怕只是那白皙的肤色,和一笑便弯成月牙型的眼眸。   就好象现在,男人又笑弯着眼轻轻靠近。靳朔云莫名的感到恐惧,他想逃,可拼了命的使劲却只是让身体在床上蹭了一蹭,小腹炽热难耐,他粗哑的喘息,勉强断断续续道:“你敢过来……我肯定饶不了你……”   贺无晨的反应仅是微微一楞,然后浅笑着褪掉自己身上最后一件衣服。彻底的坦诚相见,就连那个夜晚,靳朔云都没有仔细看清少年的身体,而现在,少年已经变成了男人,不再纤细,不再单薄,完美的身体线条竟然那么陌生,却又充满了侵略的气息。   “我很想你……”   贺无晨覆上来时,靳朔云听到他这么说。他还来不及说话,已经被急切的堵上了唇。贺无晨的动作根本谈不上轻柔,甚至有些粗暴。靳朔云被弄得难受,他拼了命的想扭头逃开,可下个瞬间贺无晨竟抬手紧紧扣住他的下颚,巨大的疼痛让靳朔云什么都没法思考,听话的开启嘴唇任对方予取予求。   不知道吻了多久,靳朔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难过地用手推拒着身上的重量,可根本使不出力,那动作与其说是拒绝,反而更像是调情。   贺无晨终于离开了已经被自己啃得快滴出血的唇,他眯着眼睛,享受着靳朔云微弱的抗拒:“我一直想要这样压着你,特别想。”   靳朔云使劲的瞪着他,咬牙切齿:“你最好别让我逮住机会……”   “我不怕你讨厌我,就怕你不理我……”贺无晨说着将头埋在靳朔云的脖颈,在古铜色的皮肤上烙下粉红的印记。   不知怎的,靳朔云竟觉得贺无晨的话语带有丝可怜的味道。不过他无暇多想,贺无晨的吮吸让他浑身酥麻,他现在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啊……恩……你到底……给我喝的什么……”靳朔云使劲甩头,想逃开那致命的晕眩,可意识却进一步的模糊,他仿佛又看见了初遇贺无晨时的情景,草原的盛夏,大片大片的青绿。小家伙躲在将军身后,怯怯地看着他。忽然一转眼,小家伙迅速变大,变成了身上正肆虐的强健体魄。头痛欲裂,靳朔云觉得自己也疯掉了。   “不能告诉你,你肯定不会喜欢它俗气的名字。”贺无晨狡猾的摇头,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堂堂静亲王将来很可能要当皇帝的人,需要用市井民间那俗不可耐的春药才能得到靳朔云,这样的想法让他有种无力感。仿佛为了泄愤一般,他一路吻上靳朔云赤裸的锁骨,胸膛,然后灵巧的舌头停留在了倔强男人胸前的突起,轻舔,啃噬,尽情的玩弄。最后满意的看着靳朔云随着自己的动作而喘息,脸颊潮红。   靳朔云渐渐的连抗拒的想法都没有了,他的身子本就灼热,而贺无晨的身子是那样冰凉,贴上去,就像沙漠里的旅人忽然找到了甘泉,他恨不得把整个身子都扔进清凉的水中汲取甘露。没有了思考,没有了神智,靳朔云完全陷入了本能的支配,他在贺无晨身下乱动的,努力地迎合男人的爱抚。   贺无晨本就在极力克制自己,靳朔云的迎合无异于火上浇油:“你再动我可就真忍不住了……没准就反悔了……”   靳朔云混乱地喘息,吐出的呻吟支离破碎,根本已经听不进去贺无晨的话语。   “啊——”靳朔云忽然一惊,贺无晨竟然……竟然再用嘴套弄他的分身!突如其来的柔软触感和口腔的温暖包裹让靳朔云的脑子轰的一下,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能下意识的不断挺动腰身,让自己灼热的部分更加深入。快感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根本分辨不清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贺无晨的技巧不算好,可血气方刚的年纪加上春药的刺激让靳朔云的那儿本来就硬得发疼,现在又有贺无晨的刻意刺激,更是几欲喷薄。可就在靳朔云要潘到顶点的刹那,贺无晨忽然离开了。少了口腔的温热,靳朔云一时间竟无法泄出,他迷朦地睁开眼,眼神中似乎有些不满,可更多的还是欲望。   “这是最后一次……你可得记住了……”   靳朔云听见贺无晨在耳边这样呢喃,可他还没明白过来什么回事,身上的人竟立起身子直挺挺的坐了下去!瞬间,分身进入了比口腔还要紧窒百倍的地方,那里是如此的干涩,却让靳朔云几乎被快感淹没。他完全疯狂了,只能凭借本能不断地运动,可毕竟药力还猛,他根本没有多少力气,所以更多的快感都来自于贺无晨主动的上下颠簸。   疯狂的一夜,靳朔云不知道自己爆发了多少次,混乱的意识让他的记忆支离破碎,唯一清晰的只有贺无晨动情而隐忍的呻吟。然后,他便沉入了久久的黑暗。   四更天,外面还漆黑一片。贺无晨却已洗漱完毕,连早朝的衣服都穿戴整齐了。然后,他那样就在床边安静地坐着,凝视塌上的男人。靳朔云睡的很安稳,不知是药效的缘故还是昨日激烈的亲热,又或者二者皆有,总之他眉头舒展,呼吸均匀,一看,便是好梦而酣眠。   靳朔云是他生命中的意外,贺无晨不想去思考这意外到底好或坏,因为它已经发生了。当这个男人还是少年的时候,就用他尚未成熟的臂膀告诉自己,我会保护你,那一刻,对于被孤身一人抛到草原的贺无晨来说,靳朔云几乎是他少年时期全部的憧憬。可他不后悔回来,哪怕时光倒流再来一次,他仍然会选择回皇都,那是他生命的既定轨迹,谁也无法撼动。   只是,他低估了靳朔云对自己的影响。他从十岁起开始想皇位,想了十三年,从离开草原起开始想靳朔云,想了七年,如果再继续下去,他不怀疑有一天对靳朔云的念想会超越那最初的目标。幸亏在那之前,他的机会已经到了。贺无晨觉得他这一辈子可能也就这两个执着,前一个近在眼前,后一个呢?   床上的男人不知梦到了什么忽然哼了一声,贺无晨望着七年来几乎没什么变化的面容,忽然觉得害怕起来。床上的男人明明触手可即,却为何又觉得飘渺而遥远?   外面传了规矩而有礼的敲门声:“王爷,该上早朝了。”   贺无晨深深的望了靳朔云一眼,仿佛要把男人此刻恬静的脸印在心底深处一样。他知道,今天之后,靳朔云再不会给他从前的温柔了。   走出房间,薛临正在门外安静的恭候。只是开门的刹那,这位静亲王最依赖和信任的谋事还是忍不住往里面张望了几下。然后露出深邃的说不出什么意味的表情。   贺无晨转身关紧门,才道:“他会昏睡到晚上,是吗?”   “正确的说,是会一直睡到半夜。”薛临淡淡的回答,却很笃定。自己找人配的药,药效自然也是自己最清楚。   贺无晨停了一下,才道:“我要让他一直睡到两天后,太后的寿诞过去为止。”   “可以,我晚上回来再下点药。”薛临微微点头,半晌,还是把在自己心头盘旋了一夜的问题吐了出来,“他就是那只鹰吗?你总爱画的那只……”   薛临跟了他六年,不仅是谋事,更是最贴近的人之一。当初贺无晨千方百计把他招募过来就是看上了他过人的才思和谋略,可如今,却有些痛恨起他的聪明来。   见贺无晨不语,薛临只是了然的耸耸肩,似叹息又似感慨:“你到底是在虐待他,还是在虐待自己呢……”   贺无晨没回答,只是整了整朝服,然后迈开了坚定的脚步:“走吧,咱们去上朝。”   第二十七回 借问梅花何处落 风吹一夜满关山   贺无桓从寿诞的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没有原因,也许是凭借一个帝王的直觉。寿诞地点是皇宫西侧良淑阁外面的御花园,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场面热闹喜庆,可贺无桓就是隐隐觉得有问题,这种感觉在贺无晨说他的宝贝寿礼不能拿出必须大家都到良淑阁里观赏时达到了顶点。   贺无桓不太想去,可又没有理由拒绝,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守卫的仍然是自己最亲近的内卫,他整了整心思,随大臣们踏进了良淑阁。   贺无晨一直在想究竟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撕开这场屠杀的序幕,他等待蛰伏了多年,真到了这一时刻,反而有些难以下手。可有些事情不是他一个人决定的,做皇帝的是他,可帖附于这皇位下面的是无数的帮手和官员,他们站在了他的阵营,那么他就要对这些信仰自己的人负责。   工部尚书孙止的头落地的时候,大臣们还没有反映过来,内卫们先拔出了刀,接着瞬间涌进几倍于内卫的皇城铁骑亲守队。对峙,孰强孰弱立现。   “贺无晨!”皇帝第一个喊出了弟弟的名字,如此紧迫的时刻却没有让他忘记一个帝王的气度与威严,声音仍然镇定而有力。   事已至此,贺无晨别无选择,他把头转向自己的大哥,沉着而镇定道:“我既然敢做,就是有了十足的把握。”   贺无桓震惊地看着潘怀缓缓递上的空白圣旨,不可置信:“你已经是太师了,位高权重你为何要反?”   潘怀目光灼灼:“静亲王登机,我的女儿便是皇后。皇上说我为何要反?”   “潘怀你欺君犯上罪当诛九族!”镇北将军的话音随着他的脑袋一同落下,身后,是正从容收刀的外南铁骑总领军。   没人再出声,只是眼神不尽相同。有欣喜,有狡诈,有愤怒,有害怕,满朝文武,竟只能在小小的良淑阁内等待贺氏王朝的变天,而这变天对于他们来说,便是生与死的审判。   “直接把我杀掉岂不痛快,何必非要我写退位诏呢。”贺无桓觉得好笑,那张空白圣旨在他看来根本是多此一举。   贺无晨缓慢却坚定的摇头:“我不会杀你。”   “软禁?”贺无桓冷笑,“留着我永远都是个隐患。”   贺无晨还是摇头:“我不会给你反扑的机会,今天这里的每个保皇派都不可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当初真应该听太后的话,任你在漠北自生自灭就好了。”贺无桓低低的声音,却听不出多少后悔,只是感慨罢了。   “可你还是派了御医,并且把我招回了宫。”贺无晨定定的看着自己的大哥,“所以我绝对不会杀你。”   “太后呢!”贺无桓忽然厉声道。   “放心,我没动她分毫,她会一直做她的太后,只要她别做蠢事。”贺无晨语气狠绝。   贺无桓已经被逼到了死脚,他别无选择。怨吗,多少有点吧,如果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也许过着平常人的日子会更幸福。   当玉玺重重的印上圣旨,贺无桓才明白他真的输得一败涂地。拿来玉玺的是他贴身的太监,又或者说在宴会的一开始,这枚象征着大南国最高权力的印章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的带了出来,并最终发挥了它无上的效力。   贺无桓被“护送”到他该去的地方以后,屠杀开始。皇城铁骑亲守队、外南铁骑总领军以及镇北将军,足够将所有的清洗对象斩除干净。哀号四起,血溅满地,贺无晨咬着牙,却一刻也没有挪开眼睛。他要看着,他要时刻提醒自己,这王朝是怎么得来的。   十数年的酝酿,功成却仅在一瞬间。刚刚还热闹欢腾的场景此刻一片死寂,保皇派,静王派,泾渭分明。一方躺着,一方站着。若说这其中唯一的例外,恐怕便是宋宛亭了。这位信奉中庸之道的两朝元老在变天之际没有任何行动,就那么看着,贺无晨总觉得即使刀举到了他的头顶,他也不会动容。   贺无晨不是不想杀他,因为只有坚定的静王派才是最可靠的。但薛临在此之前反复提醒,只有宋宛亭,不能动。   十二月初四,大南国发出卜告,前日皇太后五十寿宴突遭大火,大小官员死伤过半,皇帝龙魂升天。静亲王继位,成为大南国历史上第十六位帝王。   只有历史的书写者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而百姓得到的,永远都是修改过后的真相。   靳朔云是在一片舒适感中醒来的,他知道贺无晨给他下的药中有凝神按眠的成分,所以他才能在苏醒时没有丝毫混沌,头脑异常清明。可想要坐起来时,靳朔云才惊觉身体根本使不上力气。   “想要坐起来吗?”声音出现在门口,靳朔云闻声望去,是那个把自己带到静王府的管事薛临。   “如果换成你一觉睡了好几天,你愿不愿意继续躺着呢?”靳朔云的口气绝对算不上友好。   不过薛临好象并不在意,只是走上前把靳朔云扶起,又在他背后塞了一团被子靠稳,才退开几步,好整以暇道:“给你下的软骨散,如果没有解药,你就只能一直这个样子。”   靳朔云觉得好笑,他堂堂一个边西大将,如今竟然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可他又笑不出来,胸膛中涌动的情绪到底是什么呢,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只知道有些东西在十二月初一那一夜彻底碎了,再也拼不回来。   “今天是十二月初几?”靳朔云现在更关心这个问题。   “初六。”薛临如实相告。   靳朔云从来没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冷静过:“他应该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吧,三天,恐怕该做的善后也完成了。”   薛临点头,然后半开玩笑道:“可惜,你是唯一不好善后的。”   靳朔云看向他,聪明的谋士却难得地皱起了眉:“我跟了静亲王六年,能摸清他每一步的想法,只有你,是个例外。”   “你很厉害。”靳朔云嘴里涌上些许苦涩,“我认识了他九年,现在才发现我根本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你们不合适。”薛临冷静的判断,“你根本不属于这里。硬把你留在这,恐怕活着都是问题。”   “呵,那还困着我做什么呢?”靳朔云觉得好笑,可笑过之后眼神又变得悠远凝暗,“放我回草原吧。”   薛临摇头:“我也想,可惜我没这么权力。主子下的死命令,我奈何不得。”   靳朔云还想说什么,门却忽然开了。从前的静亲王现在的新皇帝就站在门口,若不是事先已知,靳朔云真的不相信这样一个人现在已经是九五之尊。那是一种不真实感,因为记忆中还是小家伙的样子,靳朔云根本没有办法将记忆中的孩子和眼前的人和皇帝联系到一起。   薛临微微皱眉:“皇帝半夜出宫可不大妥。”   “我有分寸。”贺无晨语气中有浅浅的不耐与急切。   薛临叹口气退了出去,帮着自己的主子关好了门。   贺无晨走到床边,先是盯着靳朔云看了半天,才小心翼翼的坐下。然后仍旧是沉默。   靳朔云受不了这样的安静,开口道:“我还以为你长大了多少也长点能耐,结果居然只会用药。呼衍灼翎当初总爱说你心眼多,现在看来他比我有见识。”   贺无晨没有接话,而是在怀中摸索了半天,最后取出的竟然是靳朔云私自留下的那只鹰笛!   “你压根不会吹这东西,带着它做什么呢?”   靳朔云有些难堪,想要别过头,动作却不听使唤。他只能清楚地看着贺无晨将那精巧的乐器放在唇边,瞬间,音色悠扬。   靳朔云痛苦的闭上了眼睛,那声音让他想起了多年前的草原,离离的野草间少年也是这般将属于漠北的乐器吹奏出了遥南的味道。   一曲完毕,恍若隔世。   第二十八回 散入珠帘湿罗幕 狐裘不暖锦衾寒   “想什么呢?”贺无晨放下笛子,淡淡的问。   靳朔云想摇头,才反应过来自己根本做不了这个动作,只能无力的笑笑:“想着恢复力气该怎么揍你!”   “呵呵,敢打皇帝的,你肯定是第一个。”贺无晨笑得有点苦涩。   “对了,你不说我都忘了,你现在是帝王,统治着整个大南疆域。如何,滋味和想象中的一样吗?”   靳朔云轻蔑的眼神,让贺无晨有点不敢直视。就好象他追求了一辈子的东西在靳朔云眼中不值一提。贺无晨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抬手轻抚靳朔云那吐出伤人话语的嘴唇。   靳朔云倔强地瞪着眼睛,就那么看着曾经让自己整颗心沦陷的小家伙。是的,靳朔云觉得自己爱上的人永远是那个小小的贺无晨,而不是眼前这个充满压迫气息的帝王。他们差别太大了,大到靳朔云到现在都不愿意相信那是同一个人。   “放我回草原吧,你已经如愿登基,扣着我有什么用呢?”靳朔云已经没有力气去生气,去争吵,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家,回到那个装载了他无数美丽记忆的地方,让漠北的青草埋掉所有属于皇城的苦涩回忆。   “我不想放,一点都不想。”贺无晨轻轻的吻了上来,他炽热的气息钻进靳朔云的口腔,身下的人儿有了瞬间的颤抖。贺无晨只一吻,没有再深入。他缓缓地退开,欣赏着靳朔云沾染上情欲的双眸。   “我从以前就特别喜欢你的手。”靳朔云忽然开口,贺无晨疑惑地看着男人,不明白他的意思。靳朔云没管他,而是自顾自的接着道,“漠北的男孩儿从小只会玩刀舞枪,手都早早的磨出了茧子,我第一见你的时候就想,这小家伙的手真好看,那么细,跟姑娘似的。结果你的手还真的比漠北的姑娘都巧,会画画,会写字,还会吹笛子。我当时就想,你要是个姑娘,我肯定找齐额伯伯上门提亲。”   靳朔云的目光飘得好远,有些恍惚,贺无晨胸口堵的难受。他想让靳朔云住口,可却像中了邪一般吐不出一个字。靳朔云不知何时已经收回了目光,他微笑的看着贺无晨,继续道:“那鹰笛其实是给太后的寿礼之一,可我一见着就觉得应该给你带来,你肯定能吹的特好听。没错,那笛子就是给你带的,只可惜……吹它的再也不是从前那双干净灵巧的手了。那天晚上你杀了多少人?告诉我没关系,真的,我在边塞杀过的人比你多多了,我只是特别好奇,那么巧的手一旦拿起刀,是不是也和我们这些武夫一样狠冽决绝。”   “别说了……”贺无晨的声音像是从胸膛中挤压出来的,苦涩沙哑。   靳朔云像是没听见一般:“原来拿笔书丹青的手,也可以这么冷酷……”   贺无晨一下子扑了上去,他用手捂住了靳朔云的嘴,另一只则拼命扒着男人的衣服。他今天过来不是听这些锥心的恶毒话语的,他想靳朔云,想念他眼眉想念他的嘴唇想念他身上的味道,那是即使坐上了金銮宝殿也无法填补的空虚和渴求。   靳朔云想挣扎,可胳膊腿已经不像自己的了,他觉得贺无晨像草原上的饿狼似的恨不得把自己扒皮拆骨。好不容易等到贺无晨捂住自己的手错开一点,靳朔云连忙大叫:“混蛋!你上回说是最后一次了!”   贺无晨总算有所收敛,但依然保持压住他的姿势不变:“没错,是我说的,我的意思是那是我最后一次在下面。从现在开始,你将彻底属于我……”   贺无晨说着又行动起来,少了靳朔云的反抗,他轻而易举的退掉了男人的衣服,然后他飞快的退掉自己的衣衫,迫不及待地彻底覆盖上了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身体。   “我想这样都想了好多年了,从最开始就想……”贺无晨说完没再给靳朔云回嘴的机会,而是直接把男人翻过去,让对方完全裸露的后背彻底呈放于自己面前。靳朔云在微微颤抖,这样细小的动作从背面看却无限清晰。   贺无晨忽然觉得眼前不再是靳朔云,而是敬畏者赐给自己的祭品,顺从,听话,任自己宰割。这样的认知,让他的下面火热异常。他的吻从身下人的肩膀开始,细细的,碎碎的,密密麻麻的,不放过每一寸肌肤。   靳朔云咬紧牙关,才没有呻吟出声。他无法回头,看不到贺无晨却让他更加敏感,身后人的每一次触碰,都在他的身上点燃了一处火苗,直至最后,彻底燃烧。   贺无晨等不及了,他把手移到靳朔云那禁闭的洞口,试了几回,那里却完全没有一丝放松,不是靳朔云故意的,他现在也没法控制自己的力量,只是那从未被侵略的地方自然存在的阻力抗拒着贺无晨的探索。贺无晨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况,他用手指蘸了些事先预备好的灯油,再次来到了那里。他先在周围轻轻画圈,感觉身下人稍微不再紧绷的时候忽然狠狠的用力,一根手指顺利地闯了进去。   靳朔云再也控制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他快崩溃了,从小到大他都没有陷入过这样的局面,任人宰割,而自己无能为力。难堪,痛苦,伤心,以及些许的绝望让他濒临疯狂。   贺无晨被身下人的呻吟弄得腹部一紧,他咬牙忍耐着又放进去了第二个指头。紧窒的甬道死死的咬住他的两根手指,此时活动已如此困难,更何况一会还要放进入自己那更巨大的分身。贺无晨粗哑的喘息着,他已经进入靳朔云身体的两个手指忽然用力,竟将那紧闭的小洞扯出了些许空隙,他把装灯油的小瓷瓶拿过来,全数到了进去!   靳朔云慌乱的喘息着,他感觉到有什么冰凉奇怪的东西进入了自己的身体,可他根本无法思考,他现在整个人就像离开了水的鱼,大口大口的吞噬着空气却终是徒劳。冰凉的液体进来后,随之闯进了更大的东西,靳朔云猛得明白了那是什么!他觉得整个人被撕扯成了两半,痛,真的特别痛,不是刀砍剑刺的那种疼,而是钝钝的却像无数小东西在啃噬着你身体最柔软的部分。那么之前他与贺无晨的每一次都让对方如此难受吗,不,如果事先知道,他绝对不会去做!   “不要!啊——”贺无晨有力的冲撞让靳朔云彻底崩溃,他什么都没法想了,呜咽的声音只剩下哀哀的告饶:“……出去……求你了……”   贺无晨试图抚摩男人的分身让他也感受到快感,可最终却是徒劳。那小东西一直软软的,无论他怎样爱抚都硬不起来。后来贺无晨也没有心思再管了,他彻底沦陷在靳朔云带给他的快感中,只剩下原始本能的律动。   贺无晨不知释放了多少次,仿佛要把过去十几年的欲望统统满足一样,到最后,靳朔云连求饶声都没有了。平息下来的贺无晨将身下人翻过来,靳朔云已经失去了意识。那个曾经说要保护自己的飒爽少年,此刻看起来却意外的脆弱。   枕边,已湿了一片。   第二十九回 积雪飞霜此夜寒 孤灯急管复风湍   靳朔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绝望过,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恨过一个人。他不明白,为什么就成了这样。为什么贺无晨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却还扣着自己不放。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们之间所存在的一切美好回忆都撕扯得不成模样。   贺无晨在那夜之后便把他弄进了皇宫,复杂的亭台楼阁让他现在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给他送饭的宫女说,这里叫绣水宫。贺无晨每个晚上都会过来,可很少说话。靳朔云觉得他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贺无晨想来也是如此。漫漫长夜所能做的无非也就是那苟且之事,可这么多天过去了,靳朔云仍然不能适应,每一次对于他而言都像是一场凌迟。   这些天贺无晨没有再给他喝药,靳朔云觉得身体已经不再那样绵软,只是还没有力气罢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许不久就可以恢复体力。到那时,谁也拦不住他回漠北的脚步,除非把他杀了。靳朔云从来没想过自杀,即使处在这样的境遇中,他也从没动过这个念头,他爱自己的生命就像爱那片辽阔的草原,贺无晨确实伤了他,可过后他才发现,自己受得伤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重,因为在他全部的生存意义里,除了贺无晨,还有塞北的那么多族人,兵营里的那么多部下,有齐额伯伯,有呼衍灼翎,也许还有那个呆呆的能把人气死的厉害部下。   贺无晨晚上到绣水宫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番情景。靳朔云坐在床上,却看着窗外出神。随着靳朔云的目光看去,三两枝腊梅正含苞待放。月色下,点点银光。   贺无晨在床头坐下,靳朔云才好象刚发现一般转过头来,迎上自己的目光。二十几天,他看着靳朔云的目光由受伤,到愤怒,最后变为平静。聪明如贺无晨,又怎会不明白那其中包含的深意。贺无晨在这个瞬间才明白,男人真的就如他的名字一样,是只属于草原的那抹浮云。   贺无晨没有像往常一样,而是和着衣服直接将男人抱在怀里,躺下。靳朔云的身子下意识的僵硬,在发现贺无晨没有近一步动作时才逐渐放松。   “我今晚什么都不做,就想抱抱你。”贺无晨贴着靳朔云的耳边,轻轻道。不意外的,男人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耳根迅速泛红。   寂静,良久的寂静,屋子里只剩下呼吸的声音。靳朔云不喜欢沉默,他从小就习惯于把什么都摊开来讲,绝不掖着藏着,可遇见贺无晨他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会把实话放进肚子,任它烂掉坏掉也绝不吐露。可惜,靳朔云一辈子也成不了这样的人。   “让我回去吧,不能总这么耗着,漠北的兵还等着我呢。”靳朔云努力放缓语气,他感觉到背后的呼吸一重,又瞬间恢复。   “我喜欢你。”贺无晨就那么自然的脱口而出。好象已经酝酿了无数年。   可靳朔云却再燃不起任何悸动。他轻笑,有些嘲讽:“可你更喜欢皇位。”   身后的人没有回应,也许是无话可说。经历了这些,靳朔云再笨也该明白了,他对贺无晨的感情,贺无晨对他的感情,他对漠北的感情,贺无晨对皇位的感情,逐一在他的脑袋里呈现出清晰的模样,他想他真的懂了。   贺无晨沉默,靳朔云索性说个痛快:“七年前那一晚你自己事先做足了准备工夫吧,我进去的时候一点不困难。那一年你才十六岁,懂得却真是比我多得多呢。你就像这皇宫,蜿蜒曲折根本看不透,我一进来,只有迷路的份。”   贺无晨嗓子泛苦,胸口闷的难受,靳朔云的口气越轻松,他听着越刺耳。轻轻将男人的身体转过来,床塌狭窄的空间让他们的身体紧贴着,脸颊近在咫尺。彼此的任何一次呼吸,都如此的清晰温热。贺无晨看进男人的眼睛,曾经单纯的眸子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如此复杂的色彩,他有些动容:“跟着我走,就不会迷路了。”   靳朔云轻笑:“可惜,皇宫里是骑不了马的。”   “你如果想,就可以。”贺无晨真心道。   靳朔云不再笑,而是郑重地看着贺无晨:“那我要漠北的雪,你这里有吗?”   贺无晨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像被瞬间抽光了一样。他把靳朔云的胳膊放到自己的身上,看起来就想靳朔云在抱着他一样,然后整个人紧紧地蜷在男人的怀里,脑袋抵着靳朔云的脖颈,就像很多年前的无数个夜晚,他还是那个小家伙,而靳朔云也不过是个少年。那时候,冬天的每个寒冷夜晚,靳朔云都会抱着他为他取暖。   “你说过要保护我的,就像守护你的漠北一样。”贺无晨把头狠狠的埋进眼前人的胸膛,声音已经有些变了调。   靳朔云不说话,只是感受着贺无晨的体温,露出苦涩的笑。   一整夜,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就那样抱着,不再说话。贺无晨终于明白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漠北少年并没有消失,只是他永远不会出现在皇都的宫墙里。鹰,注定属于草原的天空。   缠绵近一个月,却不如这一晚来得温暖。窗外的寒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绽放,透过窗子飘进一缕香。   第三十回 梦里分明见关塞 不知何路向金微   身体恢复力气的时候靳朔云有种在做梦的感觉,他动了动胳膊,还不太灵活,可只要不是揍人,普通的活动还是可以的。而且他现在面对贺无晨,已经没有愤怒了。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好象随着皇都的冬雨飘散,只剩下淡淡的苦。   “别再召我来皇都了。”离开皇宫前,靳朔云这样说。   贺无晨看了他很久,仿佛要把他的眉他的眼他的一切都刻进脑子里一般,最后,轻轻的点了头。那个瞬间,靳朔云仿佛从一场旷日持久的浓雾中挣脱出来,终于看到了出口。   “将军,皇上怎么留你在宫里住那么久啊,将士们都等不及要回去了。”一进将军府,贴身护卫就迫不及待的上前。   靳朔云看着将士着急的脸,莞尔:“你们都是遥南的吧,那么急着回漠北干吗?”   “将军就别笑我们了,在漠北待了这么多年,将士们早就喜欢上那片草原了,在皇城这一个月,大家胳膊腿都发酸。快些回去,没准能赶上漠北的大雪呢。再晚可就开春了。”将士答得理所当然。   靳朔云这才惊觉,已经年关了呢。在皇都,很容易让人忘记季节。因为这里没有鹅毛般的大雪,没有呼啸的北风,更没有萧瑟的旷野。确实,不是战士们驰骋的好地方。   “命令众将士,明天回漠北。”说出这句话,靳朔云觉得浑身舒畅。   将士得令,刚要退下,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开口道:“对了将军,您那个朋友三天前就找来了,一直在府中等你呢。”   “我朋友?”靳朔云疑惑道。   “对呀,就那个总到我们军营里找将军那个,特别喜欢和简副将比武。哎?见这么多次我还真不知道他的名字……”将士歪着脑袋奇怪道。   靳朔云心猛的一紧,不会是真的吧。   像印证他的可怕想法一般,下一刻,呼衍灼翎聒噪的声音跟着他的人一块出现了。   “你可算回来了,贺无晨那小子玩什么把戏,把你弄进宫快一个月了!”   靳朔云头疼地看像目瞪口呆的部下,确实,放眼大南敢直呼皇帝名讳的恐怕就眼前这么一位。遣退了将士,靳朔云才受不了的开口:“你就这么进大南的皇城?你疯了啊!”呼衍灼翎不会不知道他的身份有多敏感,怎么能……   “你说要和我一块过年的,结果等年关了也不见你回来。”呼衍灼翎竟然委屈起来。   一股说不清的情绪瞬间袭击靳朔云的胸口,他想多骂几句这家伙的莽撞行为,竟然已开不了口。叹声气,算了,胡衍少主也不是第一回卤莽了。而且,他那典型的漠北性格,还是挺让人喜欢的。   靳朔云竟然是在呼衍灼翎的带领下找到的卧房。他有点哭笑不得:“你怎么对这将军府比我还熟悉啊。”   呼衍灼翎闻言从衣襟里摸出张纸来:“我找人画的图啊。你这里简直比苏古山的地形还复杂,不过很有意思哎,我天天按着图走不同的院子,发现很多有意思的地方呢。比如这个翠竹苑,你肯定没去过,我第一次见着竹子,漠北都没有,就遥南平原上有,挺好看的小东西……”   看着呼衍灼翎眉飞色舞,靳朔云也被感染了,在别国的将军府里还能自得其乐的少主估计全天下也就这么一位了:“你到底是不是为了我来的啊,我怎么看你像来这里游玩的。”   “不为你为谁啊,贺无晨那小子杀了半个朝廷的官,我能不担……”呼衍灼翎说到一半忽然停下了,然后有些懊恼的挠挠头。   靳朔云恍然,什么过年之类的不过是借口。呼衍灼翎之所以不顾身份闯进皇城,是因为大南的江山变天了,是因为他担心自己!   心,刹时暖暖的。果然,他所有珍贵的东西都是那片草原给的呢。   “我这不挺好的嘛,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将军,明天咱们就回。”靳朔云故作轻松道。   呼衍灼翎皱眉凝视了他半晌,才低声道:“你脸色不太好。贺无晨为什么要单单召你进宫呢,我听你手下说,你在皇宫里住了有二十多天。”   靳朔云语塞,呼衍灼翎的问题让他措手不及,一时间竟找不到话来回答。他想了无数种借口,可每一个都说不出口,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呼衍灼翎忽然二话不说开始扒他的衣服。靳朔云大吃一惊,连忙用手去抵挡。无奈刚刚恢复元气大伤的虚弱身体根本比不上对方,三两下,上衣就被扒得一干二净。   密密麻麻的红印,呆楞如呼衍少主也明白那是吻痕。只见他受打击似的瞪大了眼睛,呐呐道:“我只是想看看他有没有打你或者用刑什么的,我没……”唉,本来就不灵光的脑袋现在是一团糨糊,呼衍灼翎已经没有办法用语言表达目前所受到的冲击。   缓慢地穿回衣服,靳朔云有一丝的难堪,可眼前是呼衍灼翎,那感觉好象又不是那么强烈,所以他还能笑着说:“这要是在军营,不用我动手,浮云就能把你踹一边去。”   “不用,简适就能一刀劈了我。”呼衍灼翎自然的接口。然后马上回过神来,现在可不是谈那些的时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呼衍灼翎没办法理解眼前的状况。靳朔云明明脸色苍白身体虚弱一副被用刑的样子,可身上这些个痕迹……风流的二哥每次和女人欢好后都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所以靳朔云这个样子完全不对头啊。不是女人……难道……呼衍灼翎被自己脑子里的想法给吓了一跳,可无论他怎么想抹去那清晰的画面还是会不断的跳出来。   “难道是贺无晨?”呼衍灼翎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靳朔云沉默,他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骗呼衍灼翎,所以只有默认。不知为什么他潜意识里坚信,即使坦白,他还是他,呼衍灼翎也依旧是那个仗义的为了他的安危敢只身闯大南的兄弟。   呼衍灼翎握紧了拳头,部落里偶尔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可他根本没有办法想象靳朔云被人压在身下的样子,贺无晨怎么能!   刚要张口,靳朔云却抢先一步打断他:“什么都别说,咱明天就回漠北!”   “行。”呼衍灼翎认真的点头,靳朔云不想说,他也不会再提,只是,“你还会回来么?”这个问题很重要,呼衍灼翎觉得这金碧辉煌的皇城就像他的梦魇,总积蓄着怪力把靳朔云往这边拉。   靳朔云平静的摇摇头,露出恍惚的微笑:“不回来了,从今以后,我不会离开漠北半步。”   呼衍灼翎这个开心哪,好象自从来到皇城就积压在心中的郁闷全被靳朔云这一句话给一扫而空:“昨天你这里的厨子给我做了个小糕点,好吃极了,你说我让她多给我做点带回去咋样?”   靳朔云坐在椅子上,被逗得直乐:“一路上早就坏了。”呼衍少主还真是个容易忘记烦恼的家伙。   “这样啊,那我还是都留给自己吃吧,”呼衍灼翎说完,又重重的点点头好象在坚定自己的话语,“对,就这么办,回去也好有力气和简适过招。”   “你老和他较什么劲儿啊。”靳朔云道。其实他没说后半句,你怎么打也打不过人家。   “记得那年在碎叶河边遇见河盗么,”呼衍灼翎忽然道,“那时候咱俩被一群人围着,怎么也冲不出去,然后你就被砍了一刀。后来简适出现了,他那么厉害,三两下就把咱俩给救了。我当时就想,如果我有他那么厉害,是不是你就不会受伤。”   靳朔云有点不自在,只得道:“都几百辈子的事儿了,你怎么还记得啊。”   “我说我想保护你,你肯定会生气。可我真是这么想的。”呼衍灼翎却很认真地看向他的眼睛,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在呼衍灼翎这里,根本就没有隐藏这个词。他想什么就说什么,直接而坦荡。   靳朔云没有生气,确切的说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生气。从小到大他的信念里都是保护别人,保护自己的族人,保护贺无晨,保护整个塞北。而今天,他第一次听见有人说不用他的保护,而是要保护他。这感觉很微妙,说不清道不明,可是他好象并不讨厌。   迎上呼衍灼翎紧张的眸子,靳朔云笑了:“想要保护我,你还得再练一百年。”   南元五四六年,一月十五,边西将军从皇城返回漠北。   大南换了新帝,可边塞,风景如旧。   第三十一回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靳朔云幸运的赶上了漠北最大的一场雪。他就像小时候一样,骑着浮云在大雪里飞奔。感受雪花夹杂着冰茬儿击打到脸上,不痛,却意外的舒爽。不过离开了一个月,他却觉得像过了好久,直到从浮云身上下来,整个人躺进了厚厚的雪层里,他才有了实在感,真的回来了。   不知不觉竟然又来到了碎叶河边,好象已经成了习惯,每次想要出来透气,都会到这个地方。从那么小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有了特殊的意义。这里承载着他太多的回忆,回忆里的人们还都是小小的少年,单纯,美好。靳朔云忽然想起那个冬天,声称要找他报仇的呼衍灼翎变是踩着冰面渡到了对岸,结果回去的时候掉进了冰窟窿。这么多年,好多事情都变得模糊了,唯有那时呼衍灼翎爬上岸的郁闷模样,依旧清晰。时不时的拿出来回味,还总会让靳朔云嘴角上扬。   这样想着,靳朔云就将视线飘向了河面,厚厚的冰层封出了汹涌的奔腾,可即使在凝固的状态,那磅礴的气势也没有消失。靳朔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他竟然真的又看见了年少的呼衍灼翎,就那样滑稽地走在冰面上,一步,两步,三步……摔倒。靳朔云乐了,他就说嘛,稳当的走路就不是呼衍灼翎的风格。   不对。随着人影越来越近,竟然真的是呼衍灼翎,当然不会是少年的样子,而是实实在在的半个月前刚分开的男人模样的呼衍灼翎。   “我本来想去你军营呢,大雪天在这躺着不冷啊。”呼衍灼翎人还没上岸呢,声音倒先传过来了。   靳朔云有些意外地起身:“这漫天大雪的你不老实在呼衍部落待着,乱跑什么?”   “当然是紧急情况啦,”呼衍灼翎手脚并用的爬上岸,很自然地伸手把靳朔云从雪地上拉起来,“走吧,到你营里再说。”   靳朔云满腹疑惑的带着呼衍灼翎回到军营。将军帐内坐定,靳朔云才道:“到底什么事情?”   呼衍灼翎神色凝重,想了好一会,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说法。   靳朔云等得实在不耐烦,道:“你有什么就直接说吧。”他完全相信即使给呼衍灼翎想上半天,这家伙说出口的话与最开始也不会有太大差别。   “那我就直说了。”呼衍灼翎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一口气道,“我大哥二哥前些日子给查哈尔赫琪那边送了好些个美女,我觉得他俩在背着我搞什么事。”   靳朔云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   “恩。”呼衍灼翎点头,“我觉得他俩可能想联合查哈尔那边趁大南新帝刚登基的时候做些什么。”   呼衍灼翎苦恼的样子反倒让靳朔云乐了:“你到底是哪一边的人啊,不帮你哥也就算了,来给我通风报信不说怎么看着比我都愁?”   “你说过,要是呼衍部落进犯,咱俩连朋友都没得做。”呼衍灼翎看着靳朔云,语气认真。因为在他这里,这就是件天大的事情。也许,甚至比他的领主之位都重要。   靳朔云沉默了。他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有兄弟如此,他知足了。呼衍灼翎还在紧张地看着他,靳朔云猛的一拍他的肩膀,笑道:“别像天要塌下来似的,事情不是没有解决方法。”   呼衍灼翎看着靳朔云拿出了纸笔,开始写信。奇怪道:“你这是做什么?”   “如果我说有人早一步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状况,你信吗?”靳朔云三俩下就将信写好,几句话而已。   “怎么可能?”呼衍灼翎自然不信。   “所以说,你我这辈子也只能在这片草原上待着了。”靳朔云没有再多讲,只是淡淡的笑。   薛临,真的是个人物。难怪能帮着贺无晨成就帝位。临走的那个清晨,他对自己说,如果边境有异动,便马上修书于他。记得当时自己说,什么样的军队都不要妄想染指塞北,可薛临却诡谲的摇头,他说,不一定所有的干戈都要靠流血来制止。果然,只有这样的人物才适合住在皇城吧。   南元五四六年,四月初二,大南国小公主贺无钥被护送至漠北,与呼衍灼烈成婚,至此,大南与呼衍部落正式结盟。   大喜之日,靳朔云作为边塞大将被邀请至呼衍部落喝喜酒。谁都知道这是一桩政治联姻,可每个人的神色却只有喜悦。呼衍部落的人们围着篝火跳舞,也许他们已经预见到了未来长久的和平。新郎呼衍灼烈更是从头笑到尾,靳朔云没见过贺无钥,可他总觉得所有的遥南女子对草原的汉子来说,都有致命的吸引力。那是一种草原上从来找不见的风情。   唯一郁闷的要算是身旁喝得已经醉了七分的家伙。从喜宴一开始呼衍灼翎就一直在喝,靳朔云连原因就没来得及问,这家伙已经把自己灌倒了七八分。   当呼衍灼翎把手伸向不知道第几个酒坛子的时候,靳朔云终于看不下去了,一把将酒坛子拿开,受不了道:“你大哥成婚,怎么把你难受成这样。难不成你也看上了公主?”   呼衍灼翎歪着脑袋,反应有点迟钝,盯了靳朔云好半晌,才语无伦次地说:“那公主本来就是要给我的……阿爹说的……要给将来呼衍部落的领主……”   靳朔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因为他醉的实在有些厉害,可乍听到这样的内幕,还是有些吃惊:“那怎么今天成亲的不是你呢?”   “我跟阿爹说的呀,我说我不要,我说我一辈子都不要成亲。”呼衍灼翎已经开始大舌头了,晃着脑袋似乎随时都要醉倒下去,“阿爹特别生气,还说再这么任性将来就不让我继位了……”   靳朔云楞楞地盯着男人,一时间吃不准他到底说的是真事还是醉话。而就在这个瞬间,两片温热的唇贴了过来。靳朔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刚想伸手去推,呼衍灼翎已经先一步抽离,确切的说是整个人滑落到地上,彻底醉倒了。   靳朔云紧张地四周环顾,还好,酒过三旬,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能神志清明的顾及到别人。   “我就想跟你一辈子在这片草原上驰骋,不要别人……”呼衍灼翎咕哝着,然后开始呼呼大睡。   靳朔云沉默了半晌,叹口气将呼衍灼翎扶进了就近的帐子。他从没想过呼衍灼翎会对他抱有这样的感情。看着席子上睡得舒服的男人,靳朔云气不打一处来,他倒是痛快了。   十一年,与呼衍灼翎已经认识这么久了呢。靳朔云把目光放在那张不算英俊的脸上,还是那张楞楞的脸,与初相识的那一年,似乎根本没怎么变化。那感情,是什么时候变化的呢。靳朔云试着把贺无晨和呼衍灼翎一起放在脑子里比较,结果发现对他们,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情感。对贺无晨,他拼了命的想要保护,想要怜惜,想看到那人的笑脸,而对呼衍灼翎,好象根本说不上来什么。他就是那么自然的一直在身边,似乎不用理由,似乎理所当然。   算了,靳朔云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反正呼衍灼翎已经醉得不成样子,那今晚,就当作一场梦吧。   一个月后,大南国皇后即位,乃当朝太师之女。消息传到漠北的时候,靳朔云正听简适汇报集市的近况。摆摆手让通报的人退下,他示意简适继续。   人生就是这样,你得到一些东西,就要失去一些东西,取舍,全在你的选择。贺无晨要的是皇位,靳朔云要的是漠北太平,他们都得到了。至于这过程中失去的东西,即便再被人在乎,却也找不回了。   查哈尔赫琪最近很郁闷,前些日子呼衍部落送来了好多美女,可他竟然提不起一点感觉。每次亲热到了关键时刻,他总会想起另外一张呆脸。查哈尔赫琪觉得自己肯定是中蛊了。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简适从看见了就手痒痒变成了看不见就心痒痒,而现在,他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简适了。据集市的兵将说,这几天简适一直在向刚从遥南归来的将军汇报。   早知道,当年就该一刀结果了靳朔云,这样一来简适就不会因为汇报而不出现在集市了。查哈尔赫琪闷闷地想着,完全不认为自己的想法有多么扭曲而不合理。   “禀报首领,简副将已经回到集市了。”探子匆匆来报。同时在心里郁闷堂堂查哈尔部落第一密探为何沦落到定点盯梢的地步。   查哈尔赫琪哪管那么多,一听说简适出现了立刻拿着刀奔赴集市。   一柱香时间后   “你又来帮忙啊。”简适微笑着把手里的麻袋自然的交到了来人手中,并略略分神感慨了一下做领主真的好轻松,有那么多空闲时间。像他,完全闲不下来呢。   查哈尔赫琪从见到简适起就浑身舒畅,也没心思管那么多,反正帮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把刀往腰间一放,动作特流畅的开始了搬运工作。只是偶尔会想,干脆把人绑到查哈尔部落得了,省得天天看不着心痒痒。   路,还很漫长。   “我记得那天的事儿……”几天未见的呼衍灼翎俯一出现,便开门见山。   靳朔云反倒不再困窘了,也许是呼衍灼翎的坦荡让他也跟着释然起来。抱着胳膊,轻笑地看着呼衍灼翎:“怎么的,今天打算来解释吗?”靳朔云莫名的觉得,即使和呼衍灼翎把事情说开,他们之间该如何还是如何。没有原因,他就是这样相信。   反倒是呼衍灼翎不好意思了,他挠挠脑袋,半晌,才呐呐道:“我从小就想,娶媳妇儿一定要找个结结实实的婆娘,要够强够棒,上得马挥得刀,才不要遥南平原那些病怏怏的姑娘……”   “你把我当姑娘?”靳朔云挑眉,大有你敢再说一句小心我不客气的意思。   “不是不是,”呼衍灼翎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哎呀,反正我也说不清了,我就是想和你在一块,要是看不着你我就总想……”   靳朔云听到这乐了:“那咱俩现在不就是这样么……”   这话着实把呼衍灼翎绕进去了,他总觉得哪有点不对,可好象还真有点道理。他现在不就是想见靳朔云就见,想和他一块骑马就一块么,呼衍少主的逻辑一向是想不明白的就不想了,可是这回他倒还真在即将放弃之际发现了差点遗漏重要的问题:“你不许成亲!”   靳朔云一楞,马上又笑了:“行,这个我能答应。”他本就不想成婚,女人在他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以后也不会。更何况经历过那么多之后,他不会对女人有任何绮念。   “这就行了。”呼衍灼翎又露出了他那洁白的牙齿,“我饿了,你这军营里有没有吃的啊?”   靳朔云彻底被打败了。可心情,却一点点晴朗起来。呼衍灼翎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这一点无庸质疑,至于其他,再说吧。毕竟,他们要在草原上驰骋一辈子呢。   ——终——   偶知道这是绝对的烂尾,没办法,这故事如今已经和偶当初的设想完全脱轨,再继续下去,就只能是个大坑了。所以,偶坚决的快刀给它个了结。   偶说过不写悲剧,可这篇,估计怎么也看不出喜剧效果 = =   对一直追文的亲,偶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了,反正什么鸡蛋砖头随便扔吧……都是偶应得的。 小说下载尽在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书本网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